入住大雜院后,南舟似乎真的轉了運。
一份位于二環內、距離銀魚胡同僅三站地的“共享辦公體驗員”兼職,在她海投簡歷后迅速給出了回復。
為期15天,任務是在一個名為“創邑空間”的共享辦公場所進行沉浸式體驗,并提交一份詳細報告,報酬是五千元。
這對南舟而言,是絕對的雪中送炭。
“創邑空間”由四合院改造,四九城的青磚、灰瓦、木質與玻璃、鋁板混搭著設計,外觀古樸有韻味。挑高大廳里,各色人等在不同功能的工位區忙碌,空氣里飄著咖啡因和夢想的味道。
社區經理王妍是個利落的中年女性,簡單向南舟介紹了空間的基本規則:公共區域保持安靜,會議室需預約,咖啡飲品自助掃碼付費等等,社區活動也可以報名參加。
“你的任務就是‘泡’在這里,”王妍劃著平板上的空間地圖,“感受每一個角落,觀察那些來來往往的人。最后那份報告,我們希望看到最真實、甚至最犀利的反饋。明白嗎?”
“明白。我先前查了下,這一片區聘請了普利策得獎的大師設計,堅持有機更新和微循環理念。現在看來,做得真不錯。”
贊美的話,總是讓人心情愉悅。南舟很珍惜這次工作機會,她并不是要做一錘子買賣,和管理者打好交道,為未來更深入的合作做好鋪墊。
果然,王妍臉上露出笑容,“凡事都沒有完美的,我們也是盡力做好自己。我看你簡歷,以前做室內設計,很期待你的一手體驗報告。”
南舟點頭,心里已經有了初步的計劃。
這半個月,這里就是她的辦公室,也是她的觀察站。
安頓下來后,南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鄭重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心情,在電腦上新建了一個文件夾,命名為——“AI繪畫學習筆記”。
她重返四九城的規劃很清晰:第一,養活自己;第二,以最快速度追上行業技術變遷。AI繪圖,是她必須攻克的堡壘。
現實立刻給了她一記悶棍。
她點開風靡全世界的ChatGPT,卻發現沒有海外支付方式,連會員都充不上。
無奈轉向國內陣營。文心一言、通義千問……界面友好,但一到需要高質量、精準出圖時,要么提示詞理解跑偏,生成的東西不倫不類;要么就彈出提示——“當前排隊人數過多,請耐心等待”或“更高清的出圖需要消耗積分/開通會員”。
南舟盯著屏幕上那個需要掃碼支付的二維碼,又瞥了一眼自己手機上可憐的余額,一股無名火蹭蹭往上冒。
她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真是服務器速度跟不上時代,收費方式倒與國際接軌得挺快!學個習還得先氪金,這年頭,連知識都嫌貧愛富了是吧?”
她并未放棄,轉而研究起更專業的工具。Midjourney需要復雜的境外網絡環境和付費訂閱,Stable Diffusion雖然開源免費,但對電腦硬件要求極高,她那臺老舊的筆記本根本跑不動。
“唉……”她嘆了口氣,最終還是回到了國內一款主流AI繪圖工具的免費試用版上,限制多多,出圖緩慢。
“生成一個‘充滿自然光、極簡主義、帶有侘寂風韻味的客廳,要有質感’。”她輸入指令,屏息等待。
進度條緩慢爬行,終于,圖片跳了出來。
南舟只看了一眼,就差點背過氣去。
客廳倒是挺大,但所謂的“極簡”變成了家徒四壁,“侘寂風”體現在墻壁大面積剝落,原始粗獷,而“自然光”則是一道詭異的、如同圣光般從天花板漏洞直射下來的光柱。
她扶額,不死心,調整指令繼續嘗試。
或許是免費版算力不足,或許是她的提示詞仍需打磨,生成的圖片總是差強人意。
挫折感讓她有些焦躁,手指無意識地、稍顯用力地連續敲擊著鼠標,發出“咔噠、咔噠”的脆響。
“咳。”
旁邊卡座傳來一聲清晰的咳嗽,帶著明顯的提醒意味。
南舟正全神貫注地與AI搏斗,沒注意到。
“咔噠、咔噠、咔噠——”
“美女。”旁邊的聲音提高了,帶著不容忽視的打斷。
南舟猛地回過神,轉頭望去。隔壁卡座站起一個男人,約莫三十歲出頭,穿著深藍色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本是容易讓人產生好感的相貌,但此刻眉頭微蹙,臉上帶著工作被打擾的不耐。
“抱歉,是不是吵到你了?”南舟自知理虧,連忙道歉。“也不知誰鼓吹AI解放雙手,真是太難用了。”
“有點,”男人直言不諱,目光掃過她的屏幕,那里正顯示著那張“戰后侘寂風”客廳,他嘴角扯出一個略帶嘲諷的弧度,“看你這產出效率,與其跟這免費版的破玩意兒較勁,不如充個會員,或者想辦法搞定MJ。時間不是成本?”
“MJ?Michael Jackson?”南舟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這不是風牛馬不相及嗎?
男人被逗樂了,感覺兩個人不在一個頻道。“Midjourney,簡稱MJ,一個生圖軟件,現在進化得可快了。“
他的話像根針,精準地扎在了南舟的痛處——又窮又無知。她臉頰微熱,有些窘迫,又有點氣惱。
就在這時,男人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語氣瞬間切換成熱情洋溢的職業模式:“王總!哎呦您放心,那份行業洞察報告絕對沒問題!我親自盯的,數據翔實,分析透徹,緊跟前沿,下午五點前就能出來!包您滿意!”
掛了電話,男人坐回座位,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如飛。
南舟偷偷瞥了一眼,恰好看到他熟練地打開了一個AI寫作軟件界面,將幾個關鍵詞輸入,諸如“地產媒體”、“趨勢分析”、“賦能”、“轉型升級”之類,然后選擇了“生成報告大綱”。軟件飛速運轉,幾秒鐘內就吐出了一份結構工整、章節分明的大綱。
男人似乎對此習以為常,開始往大綱里填充內容,復制粘貼,修修改改,動作流暢得仿佛流水線作業。
南舟看得目瞪口呆。一份給甲方、價值不菲的“行業洞察報告”,就這么……生產出來了?現在的客戶,都這么好糊弄了嗎?“你也在用……AI工作嗎?”
男人頭都沒抬,大咧咧打字輸入,“對,我就是你口中用AI解放雙手的人。這效率,與過去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可是……”在她過往工作的經驗中,人的主觀能動性都是第一位的。人的創造、人的創意,人的思考和賦予,讓設計有了靈魂。“AI真的能取代人嗎?你怎么保證它出品的深度……”
或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直白,男人有所察覺,抬頭正好捕捉到她未來得及收起的驚訝與一絲……不認同?
他挑了挑眉,非但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反而用一種洞悉世事的、略帶憊懶的語氣,對她低聲說:“怎么,覺得我在糊弄事兒?那是你沒用好AI。比爾蓋茨就曾說,讓ChatGPT通過高中生物學的AP考試,結果令人大為驚嘆。咱們國內,有個大導演,叫啥來著,一時想不起來。做了個測試,用兩、三個小時,做了十幾張海報。其中有一張,大家都覺得水準非常高,如果拿來用作電影海報是完全夠格的。”
男人輕笑一聲,帶著點玩世不恭:“美女,一看你就是理想主義那一掛的。給你句忠告,”
他指了指自己的屏幕,又意有所指地掃了一眼南舟那慘不忍睹的AI作圖界面,“在這行,給多少錢,干多少活,決定什么質量。甲方就用五千塊的預算,想買五萬塊深度報告的效果,我不給它用AI加點速,難道還自己貼錢給他做案場調查、搞數據建模嗎?大家時間都挺貴的。”
“可這……這價值在哪里?”南舟忍不住低聲反駁。
“價值?”男人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話,嘴角的弧度更明顯了,帶著點譏誚,“價值就是,我按時交付了一份看起來像模像樣的東西,滿足了甲方‘需要一份報告’的這個流程需求。他們拿到了向上匯報的素材,我拿到了養活自己的報酬。皆大歡喜。”
他頓了頓,補充道:“這就是AI的合理應用。當然,你這學習態度是好的,就是路子有點笨。不過,精神可嘉。”
說完,他便不再理會南舟,重新沉浸到他的“報告生產線”中去了。
南舟被這一番“高論”噎得說不出話,心里五味雜陳。
一方面,她極度不認同這種敷衍了事的工作態度;另一方面,她又可悲地意識到,他說的似乎是某種普遍存在的、**裸的現實。
自己還在為如何精進技術、做出真正有價值的設計而苦惱,掙扎在氪金與算力的底層,而有些人,早已熟練地利用工具,在“賺錢”的道路上狂奔了。
嗨,道不同不相為謀。
她不再理會隔壁的“高效生產力”,重新將目光聚焦在自己的屏幕上,繼續與那不聽話的AI和貧瘠的錢包作斗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