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城的地下藏著兩套脈絡,明面上是四九城的排水溝,暗地里卻另有一套元明時期的舊道。
據說前清時候白蓮教常借此暗道行事,如今這些地下通道早被遺忘了十之**,唯有些老輩人才知道,潘家園地界底下還藏著幾條能通人的暗渠。
李司辰鉆進那條暗道,黑暗便劈頭蓋臉地壓了下來。
這黑暗與井里的不同,井下的黑還帶著點水汽反上來的微光,這里的黑卻是實打實的,濃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他像條鉆洞的土鱉,手腳并用地往前爬,暗道窄得只能容人匍匐,脊背蹭著頂上冷硬的磚石,膝蓋和手肘在粗糙的泥地上磨得生疼。
空氣里一股子土腥氣,混雜著陳年的霉味,吸進肺里沉甸甸的。他只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還有衣物摩擦地面的窸窣聲。
爬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暗道似乎寬敞了些,能勉強蹲起身子。他靠在冰涼的磚壁上,大口喘著氣,從懷里摸出那柄量天尺。
尺身溫潤,在絕對的黑暗里,那點星宿圖案竟泛著極微弱的、清冷的光,像夏夜天邊的螢火,雖不明亮,卻足以照見尺許方圓。
借著這點微光,他打量四周。
暗道磚石老舊,砌法古樸,絕非近現代的手筆。磚縫里長著些干枯的苔蘚,腳底下積著薄薄的浮土。
他忽然想起舅公袁守誠早年提過一嘴,說明清以前,北京城地下多有舊道,有些是前朝遺存,有些則是民間私挖,用途各異,多數早已湮沒無聞。
難道這便是其中一條?老胡這聚古齋底下,竟藏著這樣的玄機?
他歇了片刻,不敢久留,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摸索。暗道并非筆直,時有彎繞,甚至還有岔口。
他不敢亂走,只揀那看起來常有人跡——或者說,浮土稍薄、磚石磨損略重的方向去。又行了一段,前方隱隱傳來些微響動,像是水流聲,又夾雜著些模糊的人語。
他心中一緊,屏息貼壁,放緩了腳步。
越往前走,那聲響越發清晰。果然是水聲,潺潺的,似乎不遠處有地下暗河。那人語也聽得真了些,是壓低了嗓子的交談,帶著點市井的油滑氣。
“……昨兒個那件青銅觚,土銹重了些,怕是不好出手。”
“怕什么?尋個生面孔,往津門那邊帶,自有接手的。”
“聽說陰山派的人昨夜里在城南鬧出不小動靜,像是在尋什么東西……”
“噤聲!這等事也是渾說的?看好自家門戶便是!”
李司辰心頭一跳,陰山派?他們動作這么快?他不敢再聽,悄悄后退,拐進另一條岔道。這條道更顯僻靜,空氣也更污濁些。
走了不遠,前方竟透出些許微弱的光亮,并非日光,而是一種昏黃的、搖曳的光,像是油燈。
他循光而去,暗道盡頭是一扇虛掩著的舊木門,門縫里漏出燈光和人聲。他湊近門縫,小心翼翼朝里張望。
門后竟是一間不小的石室,室頂懸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燈下擺著幾張八仙桌,圍坐著十來個人。
這些人打扮各異,有穿長衫的,有著短打的,甚至還有兩個裹著舊軍大衣的。桌上擺著些瓶瓶罐罐、卷軸書本,還有人正拿著放大鏡仔細端詳一塊玉璧。
空氣中彌漫著煙草味、茶垢味,還有一股子老物件特有的陳腐氣息。
這哪里是暗道盡頭?這分明是一處地下黑市的窩點!
李司辰頓時明白過來,老胡說的“鬼市”,并非單指潘家園夜市,更是指這些藏在地下的、不見光的交易場所。難怪他讓自己從井下來此,這確實比從地面潛入隱蔽得多。
他正觀察間,肩膀忽然被人從后面輕輕拍了一下。李司辰嚇得魂飛魄散,差點叫出聲來,猛一回頭,只見一個黑影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摸到了他身后。
借著門縫透出的微光,他看清那是個瘦小精悍的漢子,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臉上蒙著塊黑布,只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
那漢子朝他擺擺手,又指了指石室里面,做了個“跟我來”的手勢。李司辰心下驚疑,但見對方似乎并無惡意,且自己也無退路,只得硬著頭皮,跟著那漢子閃身進了石室。
室內眾人對兩人的到來并無太大反應,只瞥了一眼便各忙各的。那蒙面漢子領著李司辰穿過幾張桌子,走到石室角落一個不起眼的舊書架旁。
書架后竟另有乾坤,一道窄梯通往下方。漢子示意他下去。
梯子陡峭,向下延伸。
下了約一層樓的高度,眼前豁然開朗,是一間更為隱秘的小室。室中點著一盞豆油燈,燈光如豆,勉強照亮方圓。
舅公袁守誠和老胡正坐在一張矮桌旁,桌上擺著一壺茶,兩只粗瓷碗。老胡那件灰布褂子肩上破了道口子,袁守誠臉色也有些蒼白,但神情還算鎮定。
“小子,命挺大啊!”老胡見他下來,三角眼一翻,語氣卻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松懈。
袁守誠上下打量他一番,見他雖狼狽,卻無大礙,微微點了點頭:“沒事就好。”
李司辰心下一暖,又一酸,忙問:“舅公,老胡,你們沒事吧?外面……”
“沒事?”老胡嗤笑一聲,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差點讓人堵在屋里包了餃子!虧得老子這店里有幾條耗子道通著,不然真得栽在這幫孫子手里。”
他放下茶碗,臉色沉了下來,“來的不只是陰山派的雜碎,還有幾個生面孔,手底下硬得很,不像一般的江湖路子。”
袁守誠接口道:“看來盯上那尊血饕餮的,不止一方勢力。老胡剛才打聽了一下,最近這四九城里,暗流涌動,不少牛鬼蛇神都冒頭了。”
這時,那帶路的蒙面漢子也跟了下來,摘下臉上黑布,露出一張干瘦卻透著精明的臉,約莫四十上下年紀,左邊眉骨上有一道寸許長的疤。
“胡爺,袁爺,”他嗓音沙啞,“上頭風聲緊,幾個路口都加了暗哨,像是尋人的架勢。”
老胡指了指那漢子,對李司辰道:“這是疤面劉,自己人。要不是他機靈,我們也沒這么容易脫身。”
疤面劉朝李司辰拱拱手,算是見過。
李司辰忙還禮,心中卻是一動,疤面劉?老胡之前讓自己找的,莫非就是他?看來這地下世界的門道,遠比他想的復雜。
袁守誠沉吟片刻,對老胡道:“此地不宜久留。得盡快弄清那尊血饕餮的來歷和陰山派的真正目的。還有司辰在井底見到的那具尸骸……”
老胡三角眼瞇了起來:“井底下那老哥們兒?嘿,那可不是尋常的‘粽子’(僵尸)。當年我師父還在的時候,就說過聚古齋底下鎮著個厲害玩意兒,是前朝一位犯了事的天師,被人用秘法鎖在井里,借此地陰脈消磨其兇煞之氣。”
“年代太久,我也只當是個傳說,沒想到竟是真的。你那量天尺能鎮住它,怕是跟你李家祖上有些淵源。”
李司辰想起井中那尸骸被量天尺刺中后的痛苦與茫然,還有左眼看到的那些破碎幻象,心中疑竇叢生。那位被鎖的天師,為何人所害?又與李家的血仇有何關聯?
疤面劉忽然低聲道:“胡爺,袁爺,剛得的信兒,陰山派的人,像是在打聽川西‘嘎烏婆’的消息。”
“嘎烏婆?”袁守誠和李司辰對視一眼,心中俱是一震。李司辰爺爺臨死前留下的半句話,正是這個地名!
老胡猛地站起身,在狹小的石室里踱了兩步,燈光將他佝僂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壁上,晃動著。
“川西…嘎烏婆…血饕餮…鎖井的天師…嘿,這下可真熱鬧了!”
他停下腳步,目光銳利地掃過三人,“這事兒,怕是牽扯到一樁天大的公案了。咱們得搶在他們前頭,往川西走一遭!”
豆大的燈花爆了一下,室內光影搖曳。
地下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如同地層呼吸般的水聲,提示著他們仍身處這座古老城市不為人知的脈絡深處。
新的征途,已在黑暗中露出了它險惡的端倪。
(第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