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有句老話,叫“燈下黑”,越是熱鬧的地界兒底下,越藏著見不得光的勾當。
潘家園這地界兒,白日里人聲鼎沸,淘換古玩的、撿漏發財的,熱鬧得跟一鍋滾開的粥似的。
可不少人心里都門兒清,這熱乎氣兒底下,還藏著另一套不見光的營生。有些攤主收了攤,一轉身,就鉆進了地底下那套老輩子傳下來的暗渠迷宮里。
此時豆大的燈花“啪”地爆了一下,火苗猛地一竄,映得石室里人影亂晃,隨即又黯了下去,像是被無形的手掐了一把。
遠處,地下暗河那嘩啦啦的水聲沒個停歇,聽著像無數人在黑暗里壓著嗓子說悄悄話,沒完沒了。
老胡咂摸著茶碗底兒那點茶葉沫子,三角眼在昏黃的光線下掃過三人,壓低了聲:“川西那疙瘩,山高皇帝遠,邪性玩意兒海了去了。”
“嘎烏婆這仨字兒,我年輕時跑馬幫那會兒,聽幾個老藏人提過幾耳朵,說是藏在岷山最里頭的一片死地,當地人提起來都犯忌諱。”
“那地方是山神劃下的道兒,活人進去,就跟石頭子兒扔進深潭差不多,咕咚一聲就沒了影兒。”
舅公袁守誠眉頭擰成了個大疙瘩,手指頭無意識地敲著桌面,噠、噠、噠,聽著讓人心慌。
“我爹咽氣前,翻來覆去就念叨這么個地名。眼下陰山派那幫雜碎也在打聽,看來這地方,怕是戳著啥天大的肺管子了。”
李司辰覺著懷里的量天尺微微發燙,尺身上那點星宿圖案一明一暗,像是活物在喘氣。
他想起井底下那具讓鐵鏈子捆得結結實實的尸骸,還有左眼里閃過那些支離破碎的影兒——祭壇、匕首、還有深淵里頭那雙冷冰冰的眼睛……
這些玩意兒,難道都跟嘎烏婆這根線拴在一塊兒?
“舅公,咱咋去?陰山派的人指定在外頭撒著網呢。”
疤面劉一直沒吱聲,像墻角的一道影子,這會兒突然開口,嗓子沙啞得像砂紙磨過糙木頭:“大路走不得。火車、汽車,眼線忒多。得蹽老道,繞山西,過黃河,從陜南那頭抹進川。”
老胡點頭:“是這么個理兒。我年輕時候蹽過幾趟這條線,倒是認得幾個老關系,能歇腳能補嚼谷(補給)。不過……”
他頓了頓,三角眼瞇縫起來,透著一股子老江湖的油滑,“這一道上怕是安生不了。陰山派的崽子不是吃素的,保不齊還有其他蹲在暗處的王八犢子盯著咱這塊肥肉呢。”
袁守誠站起身,在狹憋的石室里踱了兩步,燈光把他佝僂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上,晃來晃去。
“再不太平也得蹽。貓在北京城,就是等著人家上門包餃子。”
他停下腳步,目光掃過三人,帶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狠勁兒。
“家伙事兒得置辦點。”
老胡開始盤算,“登山繩、狼眼手電、壓縮干糧這些好弄。關鍵是得踅摸幾件趁手的‘家伙’——不是槍炮那些響器,是對付臟東西的。”
他說著瞥了眼李司辰懷里的量天尺,“你這尺子是個寶貝疙瘩,但獨木難支。朱砂要辰州的,顏色正,殺氣足;”
黑驢蹄子得找十年以上的老驢,蹄心帶旋兒的更佳;墨斗線得用老作坊的松煙墨泡透,線得是處女手紡的棉線才夠純。”
“最好能弄到點雷擊木,最好是老桃木,遭過春雷劈頂沒死透的,那玩意兒帶著天地震怒的余威,辟邪效果頂呱呱,比尋常家伙事兒強十里地!”
疤面劉接話:“東西我來備。廊坊有個點兒,存貨足。天亮前能送到。”
“時辰不等人,”袁守誠沉聲道,聲音里像繃著根弦兒,“今晚就得蹽。遲一步,黃花菜都涼了。”
李司辰心里跟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撓心。
他長這么大,最遠就到過天津衛。這回不僅要千里迢迢蹽到川西那深山老林里頭,還得面對那些只在舅公故事里聽過的邪乎玩意兒。
但瞅著舅公花白的鬢角和那雙不容置疑的眼睛,他把到嘴邊的嘀咕又咽回了肚子。
“小子,肝兒顫了?”
老胡似乎一眼剮穿了他的底細,嘿嘿一笑,露出滿口讓煙熏得黃黑的牙,“放寬心,你胡爺爺跑江湖的時候,你爹還穿開襠褲滿街撒尿和泥玩兒呢。跟緊嘍,虧待不了你。”
李司辰臉一熱,梗著脖子:“誰、誰肝兒顫了!我就是……就是覺著這事兒跟做夢似的,忒禿嚕反仗(突然)了。”
一直悶著的疤面劉突然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層層打開,里頭是幾張邊角都磨毛了的老地圖和一本書皮都快爛沒了的線裝書。
“這是我這些年攢的。”
他把東西攤在桌上,手指點著那本地圖冊,“川西一帶的老圖,雖然舊,但比現在的新圖標了不少嘎咕(古怪)地方。還有這本《岷山詭跡考》,前清一個風水先生寫的,里頭提了嘎烏婆幾嘴。”
煤油燈的光線下,那些地圖上的線條模糊得像小孩尿炕留下的印兒,但山川河流的走向還能勉強辨認。那本古書更是破爛得碰一下都怕它散了架,紙頁黃得像老咸菜疙瘩,上面的字都是豎排的繁體字。
李司辰湊過去,他大學啃過不少古籍,勉強能認個大概。
只見那本書的某一頁上,用毛筆歪歪扭扭畫著一幅簡陋得寒磣的山勢圖,旁邊用小楷寫著“嘎烏婆”三個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注解:“萬山深處,有去無回之地,疑似古祭場。”
“這書上白話(說),”疤面劉指著那行字,“嘎烏婆在藏語里是‘黑色漩渦’的意思。當地老輩人白話,那地方是山神劃下的禁地,活人進去,就跟石子兒丟進深潭差不多,連個響動都聽不見就沒了。”
老胡啐了一口:“屁的山神!八成是有什么鎮封了的邪門玩意兒在那兒作妖!”
袁守誠俯下身,仔細端詳著那幅簡陋地圖,手指順著一條幾乎看不清的虛線劃過:“這標記的道兒,像是沿著岷江一條支流往深山里頭鉆。可具體窩子(位置)…太含糊了。”
“得找當地人帶道兒(帶路)。”
疤面劉說,“我認得一個老采藥人,姓姜,在岷山里頭鉆了幾十年,跟野人似的。就是脾氣犟得像頭騾子,得費點唾沫星子才能說動他。”
就在這節骨眼兒上,頭頂上毫無征兆地炸開一陣咚咚咚的亂響!
腳步又重又急,像是一群穿了硬底靴子的壯漢在玩兒命跺腳,震得頂棚的灰垢簌簌往下掉,連那盞豆油燈的火苗都驚得猛地一竄,忽明忽暗,眼瞅著就要滅。
四個人瞬間成了廟里的泥胎塑像,連喘氣都忘了,耳朵支棱著,眼珠子死死盯著頭頂那塊微微顫動的暗門木板。
“仔細搜!每個耗子洞都別放過!”一個粗嘎的嗓子在上面吼道,聲音隔著木板悶悶地砸下來。
李司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攥緊了懷里的量天尺。尺身明顯地燙了起來,像是發出了扎手的警告。
老胡和袁守誠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同時伸手入懷,老胡指縫里夾上了幾枚泛著青光的銅錢,袁守誠的手則按在了腰間,那里似乎藏著什么硬邦邦的家伙。
石室里的空氣仿佛凍住了,遠處暗河的水聲都像被掐住了脖子。
上面的腳步聲在頭頂上來回踐踏,不時傳來翻箱倒柜的哐當聲。有幾次,那腳步聲就重重地踩在暗門正上方,震得門框都在**,灰塵簌簌落在四人頭上、肩上,嗆得人鼻子眼兒發癢。
李司辰連大氣都不敢出,感覺后背的冷汗已經把內衫溻透了。
就在這工夫,上面突然傳來一聲驚呼:“頭兒!這地板下頭好像是空的!有道暗門!”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兒里。
疤面劉眼中寒光一閃,悄沒聲兒地,一把磨得锃亮的匕首已經滑到了他手里。
千鈞一發之際,上面突然又響起另一個急促的聲音:“別管那破門了!西邊巷子發現幾個鬼鬼祟祟的影子,蹽得飛快!快追!別讓他們溜了!”
雜亂的腳步聲頓時像退潮般朝著另一個方向涌去,迅速遠去,直至沒影兒。
石室里死寂了片刻,只剩下四人粗重不一的喘氣聲。
“此地不宜久留。”袁守誠率先打破沉默,聲音有些沙啞,“收拾東西,一刻鐘后動身。”
老胡點頭,對疤面劉說:“老劉,裝備的事抓點緊。咱們按計劃從密道蹽,在門頭溝的老君廟碰頭。”
疤面劉應了一聲,利落地將地圖和古書重新包好,轉身就要上樓。
“等等,”李司辰突然開口,指著那本《岷山詭跡考》,“這本書,能讓我帶著道上瞅瞅嗎?”
疤面劉停下腳步,回頭深深地剜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有些不自然的手指頭和微微泛白的臉上停了一瞬,嘴角幾不可察地往下撇了撇,像是瞧出了啥,又像是不屑點破。
他把書遞過來,嗓子依舊沙啞:“書頁脆,小心翻。有些玩意兒…看明白了,未必是福。” 說完,轉身就上了梯子,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李司辰接過那本泛黃的古籍,入手沉甸甸的,一股陳年的墨香和霉味兒撲面而來。他小心翼翼地翻開一頁。
就在他指尖碰到那脆弱紙頁的剎那,左眼框里就像讓人用燒紅的鐵釬子狠狠捅了進去!
劇痛鉆心!
與此同時,手里那本破書瞬間變得跟剛出爐的烤紅薯一樣燙手!根本不等他反應,眼前的一切都扭麻花了——
書頁上那些蟲爬似的字跡猛地活了過來,像無數條黑蜈蚣般瘋狂蠕動、重組,硬生生在他腦瓜仁里拼湊出一幅幅支離破碎卻又真真的駭人景象:
滔天的洪水卷著泥漿砸下山谷,無數人在濁浪里撲騰慘嚎;一座巍峨的、刻滿了詭異符文的青銅祭壇在洪水中晃晃悠悠升起;
一個穿著古老冕服的身影戳在祭壇當間兒,手里舉著一柄權杖,權杖頭頂鑲嵌的血紅色寶石,冒出一股子讓人心慌肉跳的邪光……
“嘶——”李司辰倒吸一口涼氣,手一哆嗦,書差點脫了手。
“咋了?”袁守誠敏銳地轉過頭。
“沒、沒啥,”李司辰強壓下心里的驚濤駭浪,趕緊把書摟緊,“就是……這書頁太脆了,差點讓我扯壞了。”
他不敢吐露實情,尤其是在剛經過那場驚嚇之后。但他心里明鏡似的,這本書,還有那個叫嘎烏婆的鬼地方,絕對藏著能捅破天的秘密。
而這一切,似乎都跟他,跟他們老李家,拴在了一根繩上。
老胡開始利索地把一些瓶瓶罐罐和小零碎劃拉進一個帆布包。袁守誠閉著眼,但眼皮子微微顫動著。
李司辰摩挲著手里那本泛黃的古籍,感受著書頁傳來的、仿佛帶著活氣的奇異觸感。前面的道兒,注定是九死一生。
但不知咋整的,他心里除了突突,竟隱隱冒出一股邪火,那是想刨根問底、揭蓋子的火。
或許,所有的答對兒,真就藏在那個遙遠的川西,在那片被叫做“黑色漩渦”的嘎烏婆。
豆大的燈花最后“啪”地爆了一下,終于滅了,石室徹底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黢黑。
只有遠處地下暗河那沒完沒了的嘩嘩水聲,像無數冤魂在嚎哭,又像命運的鼓點兒,一聲聲,砸在每個人的心口窩上。
前頭是刀山還是火海,沒人整明白。但他們都知道,這一步,邁出去就回不了頭了。
(第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