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輩子有句俗話,叫現編的笸籮盛不住水。
李司辰這會兒算是嘗到滋味了。昨兒個在庫房門口順嘴禿嚕的那個“海外收藏家”,這會兒像塊剛出鍋的年糕,黏他手上了,甩不掉,還燙得慌。
溜回自己那間堆滿瓶瓶罐罐的小工作室,反手插上門閂,后背往門板上一靠,涼意順著脊梁骨往上爬。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那動靜兒帶著顫音,在靜得掉根針都聽得見的屋里顯得格外清楚。
窗外頭老槐樹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煩意亂,屋里頭那股子熟悉的松節油、老糨糊混著礦物顏料的味兒,往常聞著是定心丸,今兒個卻壓不住心底那股子一陣陣往上翻騰的涼氣,像三九天喝了一肚子西北風。
他走到墻角那個銹跡斑斑的水龍頭跟前,擰開,嘩啦啦的水聲刺耳。他雙手并攏,掬起一捧涼水,猛地撲在臉上。
水珠子順著鬢角、下巴頦滴滴答答往下淌,砸在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鏡子里那張年輕的臉,血色不足,眼皮底下泛著點青,仔細瞅,嘴角還繃著一絲沒藏嚴實的慌神。
他盯著鏡子里的人,心里頭像有百十只爪子在撓,又慌又亂,攪得他坐立不安。
那個姓袁的主任,看人的眼神跟手術刀似的,冷冰冰的,好像要一層層剖開他,把他那點小心思從骨頭縫里剔出來瞧個清楚。
自個兒那點臨時起意的瞎話,能糊弄過去嗎?
還有庫房里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邪氣,井底下那個鎖著的老哥們兒……這些亂七八糟的線頭,到底要往哪兒纏?
不能干等著挨揍。得動彈動彈。
起碼,得趕緊去找庫管老張對對詞兒,把自個兒撒出去的謊兜著點,別漏湯太快。順帶著,看能不能從老張那張嘴里,摳出點真玩意兒。
館里這些老油條,哪個肚子里不揣著幾件陳年的古怪?
主意一定,他扯過架子上搭著的一條半舊毛巾,胡亂在臉上抹了兩把。毛巾粗糙,蹭得皮膚生疼。
剛要把毛巾扔回去,眼角的余光掃過工作臺上那面用來瞅文物細縫的舊放大鏡。
鏡面里,他自個兒左邊那只眼仁深處,好像有根比頭發絲還細的金線,極快地閃了一下,像夏夜墳地里飄過的鬼火,沒等看清就滅了影。
他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想把精神頭往那只眼睛里灌,想去逮住那點不尋常。
這一凝神不要緊,左眼框子深處猛地一炸,像有根燒紅的鐵釬子狠狠捅了進去!
疼得他牙關一緊,倒吸一口涼氣,眼前陣陣發黑,趕緊伸手撐住冰涼的桌子沿,才沒一屁股坐地上。
那疼勁兒來得猛,去得倒也快,可留下的那股子酸脹,讓他半拉腦袋瓜子都嗡嗡的,跟有群馬蜂在里頭安了家。
這倒霉催的“洞玄眼”,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用好了能瞧見鬼,用不好先折騰自個兒。舅公說過,這玩意兒費的是心神,不能當飯吃。
可眼下這架勢,由得他省著用嗎?
他呼哧呼哧喘了幾口粗氣,等那陣天旋地轉的勁兒過去,心里頭反倒更沉了,像壓了塊秤砣。這本事,得趕緊摸透它的脾氣,起碼得知曉咋用才能不把自個兒先撂倒。
他想起舅公好像提過一嘴,說是心靜下來,意守著眉心那塊兒,興許能引著點道道。死馬當活馬醫吧!
他閉上右眼,試著把渾身的氣力都往左眼上使,想象著有股子涼絲絲的氣流,慢悠悠地往那又酸又脹的眼珠子里滲。
起初屁感覺沒有,反倒因為較勁,那脹痛感又有點探頭探腦。但他沒撒手,耐著性子,一點點磨。
約莫過了一袋煙的功夫,就在他快要泄氣的當口,左眼那鉆心的酸脹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拂過,竟然真的消退了一星半點!
一股比頭發絲還細的涼氣,順著那痛楚褪去的縫隙,慢悠悠地滲了進去,雖然眨眼就沒了影,但那一瞬間的舒坦,像是三伏天喝了口剛打上來的井拔涼水,讓他渾身一激靈。
有門!
舅公說的意守眉心,好像真他娘的有點門道!
他這兒剛嘗到點甜頭,門外走廊上,嘎吱嘎吱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不緊不慢,正好停在他這工作室門口,接著,響起了敲門聲。
咚,咚,咚。
聲音不高不低,帶著點公事公辦的死板勁兒。
李司辰心里頭咯噔一下,趕緊睜開眼,深吸一口氣,把臉上那點不自在硬壓下去。“誰啊?”他問,嗓子眼有點發干。
“李司辰同志在嗎?我是袁主任身邊的辦事員,姓陳。”門外傳來一個年輕,但沒啥熱乎氣的聲音。
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而且來得這么快!
他拉開房門。
門口站著個穿白襯衫、戴黑框眼鏡的年輕人,看年紀比他大不了兩歲,可臉繃得跟塊木板似的,一絲笑紋都沒有,手里拿著個牛皮紙文件夾。
“陳辦事員,你好,有事?”李司辰側身讓他進來。
小陳邁步進屋,眼珠子跟探照燈似的,在堆滿零碎家伙事兒的工作室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李司辰臉上,推了推滑到鼻梁中的眼鏡:
“李同志,袁主任讓我再來跟你核實個情況。關于你昨天提到的,那個托中間人打聽青銅爵的‘海外收藏家’,還能想起點別的細枝末節不?比方說,中間人大概是啥時候來找的老張?長得啥模樣?留沒留下聯系的法子?”
問題一個挨一個,像連珠炮,打得李司辰有點懵。
他心里罵了句街,臉上卻擠出努力回想的模樣:“這個……具體日子記不太真了,咋也有個把月了吧?中間人……像個中年男的,穿戴普通,扔人堆里找不著那種,說話帶點南邊口音。聯系法子肯定沒留,館里有規矩,老張他也沒那個膽子。”
他盡量把話往模糊里說,真里摻假,假里帶真。
小陳一邊聽,一邊在文件夾上唰唰地記,筆尖劃拉紙的聲兒,細細碎碎的,聽著讓人心焦。
“南邊口音?具體是哪旮沓的?廣東?福建?還是……”
“這個……我可聽不出來,我對方言是七竅通了六竅。”李司辰撓了撓后腦勺,裝出有點臊眉耷眼的樣子。
小陳抬起眼皮,鏡片后頭那目光,銳得能扎人:“李同志,你再仔細琢磨琢磨。任何一個芝麻綠豆大的細節,都可能對破案有幫助。這件青銅爵不是尋常玩意兒,上頭盯得緊。”
那眼神,讓李司辰覺著自個兒像被扒光了扔在放大鏡底下,渾身不自在。他硬著頭皮:“我懂,我懂。要是再想起啥,一準兒頭一個跟袁主任匯報。”
小陳合上文件夾,口氣還是那么平鋪直敘:“成。另外,袁主任交代了,考慮到你對文物痕跡有專業上的敏感,后頭的調查保不齊還得隨時找你配合。電話保持暢通。”
“沒問題,隨叫隨到。”李司辰趕緊表態。
小陳點點頭,沒再多廢話,轉身走了。腳步聲在空廊里漸漸遠了。
李司辰關緊門,后背又冒出一層白毛汗。
這姓袁的,果然沒松勁。派個小干事來,話問得不咸不淡,可句句都帶著鉤子,既是核實,也是敲打。那個“海外收藏家”的線頭,他們指定得揪住不放,八成已經去找老張對口供了。
得搶在他們前頭摁住老張!
他不敢再蘑菇,定了定神,拉開門朝庫房那邊摸去。庫房在博物館最后頭那一排老平房里,平時除了搬東西,鬼影子都少見。
日頭偏西,光柱子斜斜地打下來,在地上拉出老長的影子,院子里靜得嚇人,就剩樹上的知了還在拼老命地叫,反而襯得四下里更靜得詭異。
快到庫房那個小院門口,李司辰下意識收了腳步,多了個心眼,沒直接進去,一拐彎,閃到旁邊一個月亮門后頭,探出半拉腦袋,偷偷往里頭瞄。
這一瞄,讓他心口窩一抽抽。
庫房門口那棵老槐樹的濃蔭底下,站著倆人。一個是庫管老張,駝著背,手里攥著個磕掉了瓷的搪瓷缸子,正跟對面那人說話。
對面那個,背對著李司辰,穿著灰撲撲的夾克,個頭不高,但站得筆管條直,正是剛才那個小陳!
真找上門了!動作真快!
李司辰屏住呼吸,耳朵支棱起來使勁聽。離得有點遠,聲兒斷斷續續飄過來。
光聽見老張的聲兒帶著哭腔:“……陳同志,我向毛**保證,真不知道啥海外收藏家啊……我在這庫房趴了十幾年窩,規矩我懂,外人打聽東西,我一概給擋回去的……”
小陳的聲兒聽不清,就看他嘴皮子在動,像是在反復問啥。
老張的調門高了起來,帶著委屈:“……沒有!絕對沒有中間人來找過我!李工他……他是不是記差了啊?還是聽別人瞎傳的?”
李司辰心里一沉,像掉進了冰窟窿。老張直接不認賬!這下褶子了!小陳肯定原樣學給袁主任。自個兒編的那個瞎話,等于讓人當面對質,給戳穿了!
他正心亂得像一團麻,忽然,眼梢瞥見庫房旁邊那條窄得只能側身過的夾道里,有個人影極快地一閃,沒影了!
那身板,矮壯,還有點羅圈腿……瞅著像是館里收拾雜物的老劉頭?他鬼頭鬼腦地縮在那旮沓干啥?也是在聽墻根?
就在這時,小陳好像問完了,又囑咐了老張幾句,轉身往外走。老張點頭哈腰地送著,一臉的褶子都愁得擠到了一塊兒。
李司辰趕緊縮回脖子,貼在月亮門冰涼的磚墻上,心口咚咚地撞鼓。等小陳的腳步聲遠得聽不見了,他才悄悄探出點頭,只見老張還杵在原地,愁眉苦臉地搓著兩只手,唉聲嘆氣。
李司辰猶豫了,這會兒沖出去找老張,太扎眼,保不齊小陳沒走遠,或者那個鬼祟的老劉頭還在暗地里瞅著。他咬了咬后槽牙,決定先按兵不動,等天黑透了再說。
他悄無聲地退出了小院,心里頭像壓了塊大石頭,沉得喘不過氣。謊話穿了幫,袁主任那邊指定拿他當重點關照對象。
老張的反應也透著邪性,他為啥一口咬定沒有?是真沒有,還是……讓人拿捏住了,不敢說?還有那個一閃就沒的老劉頭……
這潭水,渾得看不見底,也深得摸不著邊。
他抬起頭,看了看天。日頭快要落下去了,就剩點殘光,給博物館那老舊的琉璃瓦頂子,抹上了一層像干涸的血跡似的暗紅色。
今晚,怕是消停不了了。
(第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