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沉進了后半夜。
白天的熱鬧氣兒全抽空了,只剩下一座空落落的殼子。風刮過屋檐下的舊鈴鐺,偶爾叮當一下,那聲兒也是啞的,像噎在喉嚨里的哭腔。
李司辰窩在自己那間小倉庫改的屋里,沒開燈。黑暗壓得他眼皮發沉,可心里頭那點事,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坐臥不寧。
老張白天那見了鬼似的否認,小陳眼鏡片后面審視的光,還有墻角老劉頭那鬼鬼祟祟的一閃影……攪和在一起,在他腸子里打了死結。
等?等到天亮,就是等著人家把繩套勒上脖子。他李司辰還沒那么實在。
得兒動!必須趕在雞叫之前,把老張那張嘴撬開條縫。
墻上老掛鐘的齒輪,干澀地吱呀轉動,好容易磨蹭到十一點。外頭靜得嚇人,連耗子都懶得動彈。他悄無聲息地滑下床,套上雙軟底鞋,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又聽,才敢拉開一條縫。
冷氣“嗖”地鉆進來,順著腿肚子往上爬,激得他汗毛倒豎。他側身閃出去,反手帶上門。月亮地是青洼洼的,照得石板路泛起一層死氣沉沉的白光,腳踩上去,覺得腳心都發涼。
自己那心跳聲,咚咚咚,擂鼓似的,砸得耳膜疼。
他不敢走明處,專挑墻根屋角的黑影地兒,塌著腰,走得比夜貓子還輕。
庫房那排老平房,趴在整個博物館最后頭,黑黢黢一團,只有屋檐下頭掛著一只破了的紅燈籠,讓風吹得直晃悠,在地上投下個搖擺不定的光圈,反倒更顯得那地方瘆人。
眼看要摸到庫房小院的月亮門了,他猛地收住腳,后背死死貼上冰涼的山墻。院里好像有動靜!不是風聲,是那種鞋底子小心蹭著沙土地的窸窣聲。
他憋住氣,慢慢探出半只眼睛。
月亮地里,庫房門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的影子,給拉扯得變了形,張牙舞爪的。樹底下,真戳著個人影!矮墩墩,羅圈腿,正仰著脖兒,一動不動地瞪著庫房那兩扇緊閉的黑漆門。
是老劉頭!這老幫菜,大半夜不挺尸,跑這兒來站崗?
李司辰心里罵了句娘,縮回頭,腸子都快擰成麻花了。老劉頭在這兒守著,他還怎么湊近老張?硬來肯定不行。他焦躁地舔了舔裂口的嘴唇,嘗到一點腥味。
難道這趟就白跑了?
正沒奈何處,院里那窸窣聲又響了。他再探頭,瞧見老劉頭彎下腰,從懷里掏出個黑乎乎的東西,飛快地在門檻底下的石頭縫里掏鼓了幾下,像是塞了啥進去。
完事兒直起腰,賊頭賊腦地左右一瞄,那副鬼祟樣,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性。然后,他便邁著那雙羅圈腿,腳步輕快地溜進了庫房另一頭的暗影里。
真他娘的邪門!
這老小子搞什么鬼?李司辰心里畫滿了魂兒??裳巯骂櫜簧狭恕K椭宰佑值攘藥追昼?,確認老劉頭真走遠了,這才深吸一口氣,閃身進了小院。
院子不大,荒草長得能沒過腳脖子。庫房的門像口黑棺材,悶聲不響地橫在那兒。他躡手躡腳走到老張住的那間耳房窗外,里面黑燈瞎火,沒半點聲息。
他猶豫了一下,抬起手指,用關節輕輕叩了叩窗欞。
“篤,篤篤。”
聲兒不大,可在死靜的夜里,刺耳朵。
里頭沒反應。他又加了點力氣,再叩一次。
“誰……誰呀?”好半天,屋里傳來老張帶著濃重睡腔和驚懼的問話,嗓子眼像塞了把沙子。
“張師傅,是我,李司辰。”他壓著嗓子,聲音從喉嚨縫里擠出來。
屋里一陣亂響,像是人猛地坐起來。接著是趿拉鞋的聲音,挪到窗戶邊。窗簾沒拉,一塊模糊的舊玻璃后面,映出老張那張驚惶失措、皺得像干癟棗核的臉。
“李……李工?”老張的聲音抖得不成個兒,“這……這都啥時間了,你……你咋來了?”
“張師傅,開開門,有急事,頂要緊的事。”李司辰盡量讓話音兒穩住。
“不……不成啊李工,有啥話明兒個天亮再說行不?這深更半夜的……”老張一百個不情愿,怕惹禍上身。
“就幾句,問明白我就走。關乎那丟了的青銅爵,更關乎你自個兒!”李司辰語氣沉了下去,特意在“關乎你”三個字上咬了重音。
屋里頓時沒聲了,只有老張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又粗又急。過了能憋死人的一小會兒,里頭傳來門閂被慢慢撥動的細微響動。
木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露出老張半張煞白的臉和一只充滿了恐懼的眼睛。
“李工,你可真是……”他話沒說完,李司辰已經跟條泥鰍似的側身擠了進去,順手把門帶嚴實了。
一股子霉味、汗臭和劣質煙葉的混合氣味直沖鼻子。
老張只穿了件汗褟,瘦骨嶙峋的身子在那底下直打晃。他劃了根火柴,點亮了桌上的煤油燈,豆大的火苗跳起來,把他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和眼底那深不見底的恐懼,都照得清清楚楚。
“李工,你可是把我坑苦嘍!”
老張帶著哭音,一把攥住李司辰的胳膊,手指頭冰涼,“白天那個陳干事來問話,我按你先前透的意思,咬死了牙關說不知道啥海外收藏家。”
“可你這……你這半夜三更又摸過來,這要是讓哪個起夜的瞧見了,我……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啊!”
李司辰任他抓著,目光像兩把錐子,釘進老張慌亂的眼睛里:“張師傅,你跟我掏心窩子說,白天你為啥一口咬死沒那回事?是真沒有,還是有人給你遞了話,不讓你說?”
老張的眼神立刻散了,躲閃著不敢看他。
“沒……真沒有!李工,我的活祖宗,你就別刨根問底了,那青銅爵丟了是天塌下來的禍事,咱們這些小魚小蝦,沾上就是一身腥,躲都躲不及?。 ?/p>
“躲?”
李司辰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冷笑,往前逼了一步,煤油燈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張師傅,你怕惹事,我懂??赡汴种割^算算,現在是我找你嗎?是那‘事’它不肯放過你!”
“那青銅爵壓根就不是尋常物件,它身上帶著的‘東西’,邪門得很!你就沒覺著,這館里近來不對勁?尤其你這庫房左近,夜里……就沒聽見點兒別的響動?比方說……那口廢井里頭?”
“井”這個字眼,像根燒紅的針,猛地扎了老張一下。
他渾身劇烈一抖,臉“唰”地變得慘白,沒一點人色,像是聽到了閻王爺的點名。嘴唇哆嗦得不成樣子,腳底下跟踩了棉花似的往后退,哐當一聲,撞翻了身后的矮凳。
“你……你咋曉得……不!我啥都沒聽見!我不知道!”他聲音尖得變了調,透著股快要瘋癲的恐慌。
看他這德行,李司辰心里有了底。這老張,肯定知道內情,而且怕得要死。
他稍稍放緩了語氣,但目光依舊緊逼不放:“張師傅,我把話擱這兒,我不是來害你的。可有些邪乎事兒,你越捂,它爛得越快,到時候膿瘡破了,第一個濺一身臟的就是你!”
“你現在跟我撂實話,興許還能有條活路。”
老張像截被砍斷的木樁,噗通一下癱坐在地,雙手死死抱住腦袋,喉嚨里發出被掐住脖子似的、壓抑的嗚咽。
煤油燈那點昏黃的光,在他佝僂的背脊上抖個不停,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縮成可憐巴巴的一小團。
過了仿佛一輩子那么長,那嗚咽聲才漸漸低下去,他猛地抬起頭,老臉上眼淚鼻涕糊了一攤,眼神里是一種徹底垮掉后的絕望,壓著嗓子,用那種只剩出氣沒進氣的聲兒說:
“李工……我……我造了孽了……是,是有人來打聽過,不是一個月前,就是……就是那爵丟了的前三天!可不是啥中間人,是……是個女的!”
女的?李司辰心頭猛地一縮。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什么樣的女人?”他追問,聲音也繃緊了。
“穿……穿著件舊旗袍,料子像是好的,但顏色舊得發暗……大晴天的,手里卻攥著把黑綢傘……臉看不太真切,模模糊糊的,可那聲兒……那聲兒像是從冰窖底下撈上來的,又涼又黏,聽著讓人脊梁骨發毛……”
老張眼神發直,陷在那天的回憶里,身子篩糠似的抖,“她就問……問那爵是不是真的‘鎮著底下的東西’……還說……還說‘時辰快到了,鎖頭要開了’……”
鎮著東西?鎖要開了?李司辰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巴骨沿著脊梁竄上天靈蓋!
這話,跟庫房里那股子散不去的陰氣,還有井下若隱若現的古怪,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她還說了啥?你還知道什么?”李司辰急急地追問,心跳得厲害。
“我……我當時魂兒都嚇飛了,連推帶搡把她轟走了??伞纱蚰翘炱?,我就沒睡過一宿安生覺……一合眼就夢見那口井……”
“井里有東西在往上爬……窸窸窣窣的……還聽見有人唱戲,咿咿呀呀,聽不清唱詞,可那調子,瘆得人慌啊……”
老張猛地抓住李司辰的褲腳,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李工,我琢磨著……我琢磨著那爵根本就不是被人偷走的!是……是那‘東西’自個兒把它‘叫’走了!”
“鎮物的家伙沒了,所以……所以井里睡著的那位……怕是……怕是要醒過來咧!”
自個兒叫走了?井里的那位要醒了?這話像一聲炸雷,在李司辰腦子里轟然炸響。
所有的線頭——那特殊的陰氣、詭異的旗袍女人、老張的噩夢、井下可能的存在——瞬間被擰成了一股繩,指向一個讓人汗毛倒豎的可怕猜想來!
就在這節骨眼上,咚咚咚!
庫房那兩扇厚重的黑漆木門,突然被人從外面不輕不重地敲響了。
聲音清晰,沉穩,每一下都像直接敲在人的心尖兒上。
屋里的兩個人,霎時僵成了泥塑木雕,血都涼了半截。
老張驚恐地瞪圓了眼睛,死死盯著門口,喉嚨里“咯咯”作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李司辰猛地轉頭,瞳孔驟縮。他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比庫房里曾經彌漫的更加陰冷、更加具體的寒意,正透過門縫,一絲絲、一縷縷地滲了進來,鉆進他的骨頭縫里。
門外,敲門的,是個啥?
(第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