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是走了背字,喝涼水都塞牙。
李司辰這會兒算是把這老話嚼得透透的。
他提心吊膽怕這雙不聽話的“洞玄眼”在節骨眼上尥蹶子,更怕被行家瞧出底細。
嘿,怕啥來啥!
眼前這個叫蘇錦書的姑娘,那倆眼珠子,锃亮锃亮的,跟剛磨過的刀子片兒似的,不光把他因疼得發白的臉照了個底兒掉,連他眼眶子里那股子快要捂不住的邪乎勁兒,好像都給刮了一遍。
“李司辰同志,你臉色可不對。身上不舒坦?還是……瞅見啥了?”
蘇錦書這話問得,平平淡淡,像嘮家常,可每個字都帶著小鉤子,直往人心窩子里掏。
尤其是最后那半句,聲兒輕輕一挑,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探究,像根羽毛梢兒,不偏不倚,正好搔在心尖最癢癢的那塊肉上。
空氣一下子黏住了,稠得攪不動。連旁邊篩糠的老張,都嚇得打了個嗝,僵成一根木頭樁子。
李司辰只覺得左眼框里那根“通條”,像是又被燒紅了狠狠一擰,疼得他太陽穴蹦著高兒地跳,眼前一陣陣發黑,冒金星。
他知道,不能再干耗了。
這姑娘不是老張那號人,糊弄不過去。硬扛?怕是立馬就得現原形!他得說話,得在自己徹底暈菜或者眼珠子爆掉之前,蹦出幾句囫圇話,把這要命的關口混過去。
電光火石間,他腦子里閃過舅公袁守誠那張疲憊得像是能擰出苦水來的臉,想起他敲打過的“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又想起自己這半生不熟、時靈時不靈的“洞玄眼”本事。賭了!就賭這姑娘,不是尋常衙門里那種按章程辦事的“官家人”!
他猛地吸進一口涼氣,這口氣吸得又急又深,像是要把肺管子都撐開,嗆得他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趁機用袖子狠狠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
再抬起頭,臉上硬是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嘴角扯動的弧度都帶著虛浮的顫音。
“咳咳……嘶……蘇同志……您眼真毒。”
他嗓子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咳嗽后的破風箱聲兒,聽著還真有幾分病入膏肓的架勢,“不瞞您說,是有點……老毛病了。打小落下的根兒,一緊張、一累,這腦袋就跟要裂開似的疼,眼前全是重影兒。”
他一邊說,一邊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死死抵住兩側太陽穴,用力按下去,指甲蓋都壓得沒了血色。
這動作半真半假,真的是他確實頭疼欲裂,假的是他把根源從左眼那要命的邪乎勁兒,扯到了普通的“頭痛病”上。
“剛才……剛才在里頭跟張師傅核對那些零碎,精神一繃緊,這倒霉催的毛病就又犯了。”
他繼續說著,眼神躲閃著,不太敢直接碰蘇錦書那探照燈似的目光,轉而瞅著地上自己模糊的影子,語氣里摻上點自嘲的無奈;
“讓您見笑了。干我們這行,整天跟老墳里刨出來的玩意兒打交道,蹲坑里一貓就是半天,落下一身毛病。沒成想這節骨眼上……唉,真是掉鏈子掉到姥姥家了。”
這番話,七分真,三分假。
真的是他確實“頭疼”(洞玄眼反噬),也確實剛才精神高度集中(對抗失控)。假的是,他把這要命的“反噬”包裝成了常見的職業病,把那不可言說的根源捂得嚴嚴實實。
蘇錦書靜靜地聽著,臉上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既沒露出丁點同情,也沒顯出不耐煩。
她就那么看著李司辰,目光在他因痛苦而擰成疙瘩的眉心和死死按著太陽穴、指節發白的手上停了片刻,又掃過他那只血絲越來越多、看著就邪門的左眼。
就在李司辰心里那面鼓敲得快要散架,覺得這回八成要崴泥的時候,蘇錦書卻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聲氣兒似乎軟和了那么一絲絲,但里頭那根探究的線頭卻沒斷:
“文物修復是水磨工夫,耗神費力。李同志帶病堅持,辛苦了。”
她沒再死咬著問“看見了什么”,話頭卻巧妙的一拐,又繞回了案子上,可問題更刁鉆了:
“既然李同志對痕跡敏感,剛才在門口,除了身上不自在,有沒有覺出別的……不對勁兒?比方說,溫度有啥異常?或者,空氣里飄著啥……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
這話問的,簡直是踩了電門!
溫度異常!怪味兒!
這完全就是他剛才借著“洞玄眼”窺見的那點邪乎東西!這蘇錦書,她絕對不是瞎猜!她門兒清!她肯定知道些啥!
保不齊,她自個兒也有點類似的非常手段!
李司辰腔子里那顆心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涼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冷汗唰地一下就從后背冒了出來。他強壓住心里的驚濤駭浪,知道不能再全裝傻了。
得撂下點真東西,哪怕是指甲蓋那么大的一點,才能撈著點信任,也才能把水攪渾,護住自個兒最大的底牌。
他故意悶了幾秒鐘,像是使勁兒回想,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按太陽穴的手指頭更用力了,顯得越發痛苦和專注。
然后,他抬起頭,眼神里帶著點迷糊和不確定,迎上蘇錦書的目光:
“蘇同志您這么一提……哎呦……您這么一說……”
他吸著涼氣,聲音壓得更低,像是怕驚著啥,“剛才開門那會兒,除了腦袋要炸,我好像……是覺著一股子陰森森的涼氣,順著門縫就往屋里鉆,不是平常夜里那種涼,是那種……能扎進骨頭縫里的寒意。”
“還……還夾雜著一丁點……特別淡的,像是老銅銹擱久了,又混了點腥氣的怪味兒。我還當是自個兒頭疼暈乎,鼻子出毛病了……”
他描述的是實情,卻是經過“翻譯”的實情。
把“洞玄眼”里那黑灰邪氣和暗紅殘符,轉成了普通人或許也能勉強咂摸出來的“陰冷氣”和“怪味兒”。
這是他干文物修復這行,理論上該有的、相對“在理”的敏銳。
果然,聽他這么一說,蘇錦書那雙深潭似的眸子里,極快地掠過一絲幾乎看不見的亮光。
她沒立刻接話,而是微微側過頭,目光又一次投向門外黑黢黢的院子,像是在感應著什么。
過了好幾秒,她才重新看定李司辰,語氣依舊平穩,但之前那股子若有若無的審視,似乎淡了那么一丁點。
“陰冷……銹腥氣……”
她把這兩個詞在嘴里過了一遍,像是在品咂,又像是在琢磨。
“你的感覺沒錯,李同志。這可能不是錯覺。”
她沒再揪著李司辰的身子骨問個沒完,話頭轉向了還在打哆嗦的老張:“張同志,你也仔細想想,丟東西那晚,庫房左近,有沒有哪塊地界兒感覺特別陰冷?或者聞到類似的怪味?”
老張早就嚇破了膽,只會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沒……沒留意啊領導……我那晚魂兒都嚇飛了,哪還顧得上聞啥味兒瞅啥影兒啊……”
蘇錦書不再逼問老張,又看向李司辰:“李同志,既然你對這些細微處敏感,又有專業上的見識,后頭的調查,恐怕得多借重你了。希望你盡快緩緩勁兒。”
她話說得客氣,里頭的意思卻是不容商量。
李司辰心里明鏡似的,從這一刻起,他算是被這個摸不透深淺的蘇錦書,半推半就地劃拉進了這個案子的核心圈子。
是福是禍,難說得很。
“應當應分的,配合您工作是本分。”
李司辰點頭應下,心里頭卻叫苦不迭。他知道,真正的麻纏事兒,這才剛開了個頭。
他得趕緊把這要命的“洞玄眼”擺弄明白嘍,不然,下回露出的馬腳,可就沒這么好遮掩了。
正這當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小院的死寂。
一個穿著保衛科制服的小伙子跑得氣喘吁吁,沖到月亮門口,也顧不上規矩,急赤白臉地喊:“蘇、蘇干事!袁、袁主任讓您趕緊過去一趟!技術科那邊……那邊好像有新發現了!挺急!”
蘇錦書聞言,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迅速對李司辰和老張交代:“二位暫時留步,保持聯系。”
說完,轉身就跟那小伙子,腳步匆匆地扎進了夜色里。
她這一走,那股子無形的壓力“唰”地一下就散了。老張腿一軟,直接出溜到地上,張大嘴喘粗氣。
李司辰也靠著冰涼的門框,慢慢滑坐在地,后背的衣裳早就被冷汗溻透了,貼在肉上,冰涼。
左眼那鉆心的疼和暈乎勁兒,像退潮后又漲上來的渾水,比剛才更兇猛地拍打過來。
他仰起脖子,瞅著屋檐縫里那幾條墨藍色的天,幾顆星斗冷冰冰地眨巴著眼。
這看著安生靜的博物館夜里頭,底下到底埋著多少嚇人的秘密?那個蘇錦書,究竟是個啥來路?技術科的新發現,又是個啥?
而他自個兒,在這越陷越深的泥潭里頭,還能撲騰多久?
老天爺的心思,誰能猜得透?這冥冥之中露出的一線天機,他李司辰,抓得穩嗎?
(第二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