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腹里九曲回腸,比老樹的盤根更盤。落花洞不過是苗嶺萬千溶洞中其貌不揚的一個,往里一步,卻像踏進更深的腸套腸。
有些秘密沉得比山根還深,一旦拽出來,掀動的遠不止這一畝三分地。
正如三星堆那群沉默三千年的青銅面孔,又似昆侖絕頂云霧里忽閃的冰宮,看似各在天邊,地脈卻暗里勾連。
李司辰這一步踏進去,踩中的怕不只是草鬼婆的門檻,而是整片山脊的逆鱗
“揣鏡子那小崽子,你打頭進來。剩下的外頭等著。”
空氣一下子繃緊了。
王胖子第一個炸毛,壓著嗓子嚎:“啥玩意兒?讓司辰獨個兒進去?這不明擺著是坑嗎!誰知道那紅霧里頭藏著啥幺蛾子!”
袁守誠一把按住他亂動的身子,眼神跟刀子似的刮過那片翻騰的粉紅色霧氣,低聲喝道:“閉嘴!洞主既然發了話,自有道理。司辰,千萬小心,苗頭不對趕緊撤!”
他飛快地把一個疊成三角、摸著溫潤的玉符塞進李司辰手里,“貼身放著,緊要關頭或許能擋一下。”
蘇錦書嘴唇抿得發白,鏡片后面的眼神寫滿了擔心,但她手沒停,迅速從隨身筆記本上扯下一頁,用特制的防水筆唰唰畫了幾個符號塞過去,語速快得像炒豆子:
“這是剛才洞口部分巫文的變體,可能指著‘契約’或者‘禁制’的關鍵點,碰到看不明白的符文陷阱,試試用鏡光照這幾個地方!”
姜離沒吭聲,短鐵鍬往地上一跺,雙手結了個古拙的手印,一蘊細微氣息裹住了李司辰周身,像給他套了層看不見的薄甲。
她朝李司辰微微點了點頭,那意思明白得很:有動靜就喊,我們就在這兒。
李司辰深吸一口氣,把那個不省心的胖子扒拉到身后,接過玉符和紙片仔細收好,感受著姜離那層雖然微弱卻實實在在的庇護。
他握緊了手里微微發燙、流光轉動的鎮魂鏡,沖大伙兒點了點頭,眼神里使勁壓下慌亂,硬擠出點混不吝的鎮定:“怕個鳥,是福不是禍,是禍……大不了砸了這破鏡子,跟里頭的‘老相識’嘮嘮嗑。”
說完,他不再猶豫,轉身,一腳踏進了那條被紅霧分開的窄道。
剛進去,身后的霧氣就跟活了一樣,悄無聲息地合攏了,外頭的光線和同伴的影子一下子全沒了。整個世界瞬間變了樣。
氣溫陡然躥高,空氣黏稠得似溫吞血水,一吸入口,腥臭便直沖囟門,像在顱腔里炸開。
五步外,粉紅濃霧凝成膠墻,連鎮魂鏡的光在這兒也被壓成了一團昏黃的光暈,只夠照見腳下一層滑膩黏液,石子像被剝了皮的血肉,踩上去吱咕作響。
靜,死靜。
只有他自己踩在粘液上發出的“噗嗤”聲,還有心在腔子里“咚咚”狂跳的動靜,在這密閉的地界里被放得老大,聽得人心里頭發毛。
他拼命定住神,左眼沒啥特別感覺,可鎮魂鏡卻越來越燙,鏡面上流光轉得飛快,像是急了眼在警告什么。他不敢大意,把鏡子舉在身前,一步一步挪得小心。
約莫走了十幾步,前頭的霧氣好像淡了點,隱隱約約露出個更寬敞的地兒。同時,一陣細微、斷斷續續的哼唱聲,飄進了他耳朵。
那調子古怪得要命,不成曲調,忽高忽低,像是某種老掉牙的、帶著原始野性的禱告詞,又有點像……老娘哄孩子睡覺的搖籃曲,可這“搖籃曲”里透著鉆骨頭縫的陰冷和邪性,聽得人汗毛倒豎。
哼唱聲越來越清楚,好像就在前頭不遠。
李司辰屏住氣,攥緊鏡子,又往前蹭了幾步。
霧氣驟然收攏,他才發現自己立在萬丈洞腹的邊緣。
腳下,一方墨池似的水潭靜靜嵌在暗色巖心,潭面覆滿猩紅苔蘚,筋絡般縱橫鼓脹,正滲出霧粉微光——整座山洞的幽亮與潮霧,竟是從這層“血苔”里輕輕吐納而出。
水潭對面,緊靠著洞壁,有塊光滑得像鏡面的黑石頭。
石頭上,背對著他,坐著個人影。
那影子佝僂如老猿,披一襲羽褪毛殘、皮碎色斑的斗篷,黯淡得看不出年月;一頭死灰白發像枯霜亂草,直瀉到腰脊,隨著呼吸幽幽顫動。
那詭異的哼唱聲,就是從這人影那兒傳來的。
李司辰的心猛地一抽,差點從嗓子眼蹦出來。草鬼婆!這就是落花洞的正主?
他不敢出聲,也不敢貿然靠前,眼睛死死盯著那個背影,手里的鎮魂鏡悄悄調整角度,流光對準了那邊。
哼唱聲戛然而止。
山洞里恢復了死寂,只剩下黑潭水偶爾冒個泡又“咕嘟”一下破掉的聲響。
然后,那佝僂的身影,像是生了銹的老門軸,一頓一頓,慢得折磨人,轉了過來…
她并非預想中獠牙青面的惡鬼。兜帽下,一張臉皺若枯裂樹皮,泛著病蠟的冷黃。
叫人脊背生寒的是那雙眼睛——兩點幽光,像兩口深井,映不出任何活物的影子。
那雙眼睛沒有眼白,整只眼眶是兩丸純粹而深不見底的墨黑,像兩口極小的深淵,連光帶魂都能一并吸走。
此刻,深淵正筆直地“釘”住李司辰——更準確地說,是“釘”住他掌心的鎮魂鏡。
霎時間,李司辰如墜冰窟——一桶帶著冰碴的寒水自天靈蓋直灌到腳底,血瞬間凝成冰,連心跳都凍得漏拍。
呼吸被切成碎冰碴子,卡在喉嚨里咯咯作響;膝蓋失了骨頭,軟成兩根煮爛的面條,要不是牙關咬得“咯吱”作響,差點就給他當場表演個五體投地!
他死命把顫抖釘在原地,可后脊梁早被冷汗澆透,衣裳冰涼地貼在背上,像一層貼著皮的鬼膜。
“袁李家的小子。”
草鬼婆出聲,嗓子像兩片銹鐵互刮,平得沒有半點起伏,卻涼得透骨,“你掌心的鏡子里,既有禹皇的潮腥,也藏著‘天道’那腐朽發霉的棺材味。”
李司辰心頭猛地一墜——她竟一眼勘破鏡子的根腳,連那縷“天道”殘影的氣息都嗅得分明?
“晚輩李司辰,”他強迫自己穩住,抱了抱拳,盡量讓聲音平穩,“偶然得了這面古鏡,誤闖寶地,只為找一味救命的藥材‘地脈仙乳’,絕沒有冒犯的意思。前輩有什么吩咐,請直說。”
“救命?”草鬼婆那墨黑的眼睛好像瞇縫了一下,周圍的空氣又冷了幾分,“這世上的人,哪個不在爭命?可這命,是越爭……越短。”
她抬起一只枯如雞爪的手,遙遙一點——山洞最暗的角落。李司辰借鏡光掃去,頭皮“唰”地炸成刺猬。
幽暗的角落里,數十具白骨森然壘疊,像被時間啃噬后的祭垛。
新尸尚掛襤褸,碎布在風里輕輕招魂;舊骸已與巖壁長為一體,石與骨難分彼此。
它們姿態各異,卻齊刷刷朝向中央那口黑潭——仿佛一場朝拜被永恒掐斷,又似在最后一蹬腿時,仍被絕望按著頭顱叩拜深淵。
“他們也都想‘救命’。”草鬼婆的聲音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李司辰喉嚨發干,強忍著不適:“前輩想要什么‘誠意’?”
“誠意?”草鬼婆發出一聲像夜貓子叫的短促冷笑,“外面那小丫頭,跟你也是一道來的吧,雖說我們祖上有些淵源,可那也是陳年往事。她想要‘地脈靈乳’救族里長輩,但那靈乳,是這落花洞地眼的精華,一百年才出一滴。給你,也行。”
她話頭一轉,那墨黑的眼睛又鎖定了李司辰:“可你得替老身,辦一件事。”
“什么事?”
“找一件東西。”
草鬼婆的嗓音終于撕開一道縫,漏出積了上千年的陰火,“九黎的舊物,被人掠走,又深埋。它能把‘規矩’攪成一鍋渾水,叫那些幕后的影子也嘗嘗夜不能寐的滋味。”
李司辰心里一動,好像摸著了點邊兒:“前輩說的是?”
“現在告訴你,還太早。”草鬼婆打斷他,“你那點本事,不夠看。知道多了,死得快。”
她頓了頓,墨黑的眼睛好像能看穿李司辰的魂兒:“你骨子里…沾著點‘門’的味道…雖然淡得聞不出來…但也夠用了。等你找著那東西,自然明白該咋辦。這,就是你的‘護契’。”
門?是指我的“破妄之眼”,還是袁李兩家的血脈?李司辰心里念頭亂轉,但臉上不動聲色:“前輩總得給點提示,比如,那東西大概在哪兒?長什么樣?”
草鬼婆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掂量。山洞里只有黑潭水“咕嘟咕嘟”的冒泡聲,更添了詭異。
“西邊,”她終于又開口,聲音飄忽,“在那片埋了無數青銅秘密的黃土底下在那片叫‘死亡之海’的流沙深處……興許,能摸著點影兒。至于模樣……時候到了,你自然認得。”
“西邊”“青銅秘藏”“死亡之海”——幾個詞一砸,李司辰腦子里嗡地亮起一盞長明燈:
三星堆!那堆沉默千年的青銅面具、神樹、權杖,全從腦殼深處浮出來。草鬼婆要釣的,竟難道是那坑古蜀余燼?
就在他心思起伏的時候,草鬼婆突然又抬手指著那黑潭:“你要的‘地脈靈乳’,潭底石頭縫里,三天后再來取。至于救你朋友的那味藥引子……”
她墨黑的眼睛好像掃了一眼李司辰懷里(那兒正藏著蘇錦書畫了符號的紙片):
“不在這兒。但老身可以指條路。往北走,翻過岷山,有個地方,老輩人叫它‘嘎烏婆’的地界,那兒有片‘白石秘境’……興許,有你要的‘地脈仙乳’的蛛絲馬跡。不過,那兒守著的東西,可比老身……不講理得多。”
李司辰聽到這,就知道還是得兒去嘎烏婆,看來張清塵的救治,果然牽扯得更廣。
“行了,”草鬼婆好像有點乏了,揮了揮干枯的手,“話都說完了。你走吧。記牢你的‘護契’,要是敢耍花樣……”
她瞳仁驟然黑得透底,像兩口新鑿的深井,李司辰瞬間被冰錐般的寒氣貫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魂魄“咔”地一聲凍在胸腔里。
“晚輩……記住了。”李司辰壓下心里的驚駭,躬了躬身。他知道,再問也沒用,能拿到“地脈靈乳”的承諾和新的線索,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他小心翼翼地往后挪,準備順著原路返回。
可就在他轉身、將要再入濃霧的剎那,余光瞥見黑潭水面微微一晃——草鬼婆的倒影,輪廓竟不似人形,倒像是一團盤踞的、花紋詭譎的……
李司辰心頭一緊,不敢再看,拔步沖入濃霧。
他身影消失的剎那,洞外,出事了!
(第五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