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晨霧還黏在窗欞上,柳家后院西廂房的窗紙就被晨光浸軟了。田傾國往腳邊的小炭爐里添上最后一塊炭,通紅的火舌子卷著陶壺底,蒸騰的水汽兒糊了窗,也遮去了她眼下那片青黑——這已是她守著祖母的第三個通宵了。
“咳咳……咳……”床上的老夫人突然蜷起身子,枯瘦的手死死攥著被褥,指節(jié)白得像浸了水的麻紙。田傾國忙撲過去,用帕子接住咳出的血沫,那點猩紅落在青布上,倒像極了當(dāng)年母親繡壞的那枝海棠。她心口一縮,趕緊換了塊暖帕子,貼著祖母耳朵輕哄:“祖母再忍忍,藥就熬透了?!?/p>
田老夫人慢慢睜開眼,渾濁的眼珠定在她凍出凍瘡的手上,聲音細得像要斷的棉線:“傾兒,別瞎忙了……那點錢留著自個兒用,姑娘家的日子還長著呢……”話沒落地,又一陣急喘頂?shù)盟f不出話。
田傾國鼻子一酸,把眼淚逼回去:“祖母說什么渾話!當(dāng)年爹去京城求學(xué),您一針一線織錦供他,如今我守著您,本就是該當(dāng)?shù)?。藥錢我來想轍,您準能好起來?!?/p>
陶壺“咕嘟”一聲滾了,苦絲絲的藥香混著水汽漫出來。她濾了藥汁倒進粗瓷碗,用嘴吹得溫乎了才遞過去。老夫人剛沾一口就皺緊眉頭,田傾國趕緊摸出顆蜜餞,沾了點溫水遞到她唇邊:“就著這個咽,能好些。”這蜜餞還是梨春昨天偷偷塞給她的,說是柳家小姐柳眉吃剩的,如今倒成了金貴東西。
正喂著,房門“吱呀”一聲被頂開,柳家的王媽叉著腰堵在門口,臉上的嫌惡都快溢出來了:“田小姐,我們太太叫你前院回話。還有啊,后院的炭都是按人頭分的,你這小爐子都燒三天了,再這么造下去,可就別怪我們柳家不留情面?!?/p>
田傾國放下碗,規(guī)規(guī)矩矩福了福:“勞煩王媽稍等,我安頓好祖母就去?!彼睦镩T兒清,二太太周氏向來刻薄,這時候叫她準沒好事,可寄人籬下,哪敢說半個不字。
王媽撇著嘴掃過床上的老夫人,陰陽怪氣地哼:“還安頓什么?依我看這病就是個填不滿的窟窿。我們柳家好心收留你們祖孫,可不是來當(dāng)冤大頭的?!闭f罷甩著帕子扭出去,連門都沒關(guān),寒風(fēng)裹著霧碴子灌進來,田傾國趕緊把祖母的薄被往上攏了攏。
門外探進個腦袋,是梨春,眼圈紅得像兔子:“小姐,我都聽見了,那老虔婆就是狗仗人勢!您別往心里去?!彼翘锔f仆的女兒,田府遭難后死活跟著來柳家,如今做些灑掃的活計,總趁人不注意接濟她們。
“我沒事。”田傾國摸了摸她凍得發(fā)燙的臉頰,“快回去干活,別被人抓著把柄。這里有我?!崩娲狐c點頭,從懷里掏出兩個溫?zé)岬拇讹炄o她:“廚房張嬸偷偷給的,您和老夫人墊墊肚子?!闭f完就貓著腰跑了。
田傾國把炊餅擱在爐邊溫著,給祖母掖好被角,才攏了攏打補丁的夾襖往前提腳走。柳家的院子比當(dāng)年田府小多了,可亭臺樓閣樣樣齊全,青石板路被掃得光溜溜的,連點青苔都存不住——這柳家倒是比當(dāng)年的田府更講究這些體面。想到自家府邸如今只剩一片焦土,她的心像被細針扎著,一下下疼得慌。
前院正廳里,表舅柳承業(yè)坐在太師椅上喝茶,二太太周氏在旁嗑瓜子,地上的瓜子皮撒了一地。柳眉斜倚在窗邊軟榻上,手里轉(zhuǎn)著支銀簪,見田傾國進來,翻了個白眼,故意把銀簪往桌上一磕,“當(dāng)”的一聲脆響。
“外甥女來了,坐?!绷袠I(yè)放下茶盞,語氣平平的,眼睛卻在她身上掃來掃去,跟打量貨物似的。田傾國清楚,這表舅向來市儈,當(dāng)年爹發(fā)達時他三天兩頭往田府跑,如今田府?dāng)×?,他的臉也跟著翻了個個兒。
“不知表舅表嬸找我,有何吩咐?”她站在廳中央沒動——柳家的椅子,哪是她能隨便坐的。
周氏吐掉瓜子殼,尖著嗓子開口:“也沒多大事,就是問問你祖母的病。這都病小半個月了,藥錢跟流水似的花,我們柳家雖不算大富大貴,也架不住這么折騰啊。你表舅最近布莊壓了批貨,手頭緊得很?!?/p>
田傾國攥緊了袖口,聲音壓得低:“表嬸的意思我懂。只是祖母病情危急,求表舅表嬸再寬限幾日,我一定湊齊藥錢?!?/p>
“湊錢?”柳眉突然跳起來,走到她跟前居高臨下地瞥她,“你一個孤女,無依無靠的,怎么湊?難不成要去街上討飯?還是說,想憑著那點織錦手藝,去勾欄瓦舍里拋頭露面?”
“柳眉!”田傾國猛地抬頭,眼里冒著火,“織錦是田家的傳家本事,不是你嘴里的賤營生!”爹田敬之當(dāng)年是江南最有名的織錦大師,連皇宮貢品都出自田府,這份榮耀,絕容不得人玷污。
柳眉被她這氣勢嚇了跳,隨即惱羞成怒:“你敢兇我?不過是個破落戶的女兒,在我們家吃穿用度,還敢擺架子!我看你就是想賴著不走,把我們家拖垮!”
“夠了!”柳承業(yè)喝住柳眉,轉(zhuǎn)頭對田傾國語氣軟了些,“傾兒,表舅知道你難。這樣吧,田府當(dāng)年剩些布料織機,都在庫房里,你要是愿意折給我,我先墊五十兩藥錢?!?/p>
田傾國心里一沉。那些都是爹的心血,尤其是那幾臺云錦織機,是田府的根,爹當(dāng)年特意交代,就算餓死也不能動。柳承業(yè)這是明擺著趁火打劫。
“表舅,那些是爹的念想,我不能給?!彼е?,“我娘還留著些小件首飾,我拿去當(dāng)?shù)?,求表舅先借些銀子救急?!蹦侵сy鐲子和玉耳墜,是娘留的最后念想,不到絕境她絕不肯動。
“首飾?”周氏眼睛亮了,“你娘陪嫁的那些,不是都燒沒了嗎?”
“貼身帶了些,僥幸沒燒著?!碧飪A國低聲說。
柳承業(yè)摸了摸下巴,沉吟半晌:“也罷,看在你爹的面子上,借你十兩。不過親兄弟明算賬,這銀子要還的,利息按一分算?!币环掷咽歉呃J,他就是擺明了要盤剝。
田傾國咬著牙應(yīng)了:“謝表舅?!毖巯伦婺傅拿o,別的都顧不上了。
周氏不情不愿地取來十兩銀子,遞過來時還掂量半天,跟給多大恩賜似的。田傾國接過銀子,謝都沒多謝,轉(zhuǎn)身就往回春堂跑——得趕緊抓藥,還得問問大夫,這病到底要多少銀子才能穩(wěn)住。
蘇州城的街面熱熱鬧鬧,叫賣聲此起彼伏。田傾國穿件洗得發(fā)白的布裙,跟周圍穿綾羅綢緞的小姐們格格不入。路過胭脂鋪的銅鏡,她瞥見自己的模樣,面色蠟黃,嘴唇干裂,眼下青黑一片,早沒了當(dāng)年江南閨秀的嬌俏勁兒。
回春堂的陳大夫須發(fā)都白了,當(dāng)年常去田府給祖母診脈。見了她,先嘆口氣:“田小姐,你祖母這是積勞成疾,又憂思過度引發(fā)了肺癆,得用千年人參和阿膠吊著,再配些名貴藥材慢慢調(diào),不然……”話沒說完,意思再明白不過。
“陳大夫,這些藥材要多少銀子?”田傾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最少二百兩。”陳大夫搖頭,“而且千年人參難尋,我這只有普通黨參,藥效差遠了。你要是能找到人參,我再給你配藥,或許還有希望?!?/p>
二百兩!田傾國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手里的十兩銀子沉得像塊鐵。就算當(dāng)?shù)裟锏氖罪?,也湊不夠零頭。她踉蹌著走出藥鋪,陽光晃得她眼睛疼。
“田小姐?”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田傾國抬頭,見個穿青布長衫的年輕公子站在跟前,眉目清秀——是爹當(dāng)年的門生沈書言,如今在蘇州府衙當(dāng)文書。
“沈大哥。”她又驚又喜,“你怎么在這兒?”
沈書言見她這模樣,連忙上前:“小姐怎么成了這樣?我聽說田府遭了火,一直想上門,可柳承業(yè)說你不愿意見人。”
田傾國鼻子一酸,把遭遇從頭說了遍。沈書言聽完氣得攥緊拳頭:“柳承業(yè)這小人!當(dāng)年若不是田大人提拔他,他哪有今天的家業(yè)?如今竟趁火打劫!”
“沈大哥,我實在走投無路了,祖母要二百兩救命錢,你能不能……”她話說一半就咽了回去,知道沈書言家境普通,未必拿得出。
沈書言面露難色:“小姐,實不相瞞,我上月給娘治病花光了積蓄,只剩五兩銀子,你先拿著應(yīng)急。不過你別慌,我認識織造局的采買主事,他們最近在收上等云錦,你要是能織一幅,定能賣個好價錢?!?/p>
織錦賣錢?田傾國心里一動。爹曾教她織過“百鳥朝鳳”云錦,當(dāng)年有人出三百兩爹都沒賣。要是能織出那樣的活計,祖母的藥錢就有譜了。
“沈大哥,這事兒靠譜嗎?”她還是猶豫,如今身無分文,連好絲線都買不起。
“你放心,我那朋友為人正直,只要手藝過關(guān),他肯定收?!鄙驎蕴统鑫鍍摄y子塞給她,“這錢先買些絲線藥材,不夠我再想辦法?!?/p>
田傾國接過銀子,眼淚差點掉下來:“沈大哥,大恩不言謝,日后我一定報答你。”
跟沈書言別過,她先抓了應(yīng)急的藥,又買了些普通絲線——她知道,尋常絲線織不出云錦的光澤,得用金線和孔雀羽線才行,可那些玩意兒貴得嚇人,她根本買不起?;氐搅視r,日頭都沉下去了。
梨春早在后院門口盼著,見她回來趕緊迎上來:“小姐你可算回來了!老夫人剛才又暈過去了,我都快急瘋了?!?/p>
田傾國心里一緊,拔腿就往廂房跑。祖母躺在床上,臉色白得像宣紙,呼吸細若游絲。她趕緊把藥煎上,守在床邊寸步不離。直到后半夜,老夫人才慢慢睜開眼,看見她,虛弱地笑了笑:“傾兒沒走就好?!?/p>
“我不走,就在這兒陪您。”田傾國握住她的手,“沈大哥幫我聯(lián)系了織造局,我織幅云錦賣錢,湊夠您的藥錢?!?/p>
老夫人眼里亮了亮,又暗下去:“織云錦要上等絲線和織機,你現(xiàn)在……”
“我有辦法?!碧飪A國從懷里摸出支金釵,釵頭嵌著顆紅寶石,釵身刻著細密的云紋,“這是爹留給我的傳家寶,我明天拿去當(dāng)些銀子,買絲線織機?!边@金釵是火災(zāi)那天爹塞給她的,說關(guān)鍵時候能救命,還叮囑不到萬不得已別示人。
老夫人一看金釵,臉色驟變:“傾兒不能當(dāng)!你爹說過,這釵子里藏著田家的秘密,關(guān)系你爹娘的冤屈,絕不能落外人手里!”
“秘密?什么秘密?”田傾國心頭一震。爹臨終只讓她保管好金釵去京城找周太醫(yī),從沒提過秘密。
老夫人剛要開口,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口血噴在被褥上。田傾國趕緊給她順氣,不敢再問。老夫人緩了緩,抓著她的手:“金釵的事等我好點再說。你要織錦,我枕頭底下有個木匣子,里面有幾縷金線和孔雀羽線,是你娘當(dāng)年準備給皇后織壽禮的,你拿去用?!?/p>
田傾國從枕頭下摸出木匣,打開一看,金燦燦的絲線和五彩羽線在燭光下泛著柔光,一看就價值連城。這是娘的心血,更是祖母的希望。
“謝祖母。”她把匣子收好,“我今晚就畫圖樣,明天就找織機開工?!?/p>
夜深了,柳家上下都睡沉了,只有西廂房還亮著盞油燈。田傾國鋪開素絹,捏著炭筆勾圖樣——她要織幅“松鶴延年圖”,盼著祖母能像仙鶴似的長壽。爹當(dāng)年說過,織錦不光要手藝好,還得把心意織進去,這樣的錦緞才有靈氣。
燭光下,她的手指在絹上翻飛,松針的蒼勁、仙鶴的靈動,漸漸在紙上活起來。梨春趴在桌邊睡熟了,嘴角還掛著笑。田傾國看著她,心里暖融融的——在這柳家,梨春是她唯一的依靠。
畫到一半,手指不小心碰到桌上的金釵,釵子突然微微發(fā)燙,釵頭的紅寶石透出點紅光,映在絹紙上。怪事發(fā)生了,紙上的圖樣像活過來似的,松針的紋路更清晰了,仙鶴的羽毛都泛著光。田傾國拿起金釵翻來覆去看,沒發(fā)現(xiàn)異樣,只當(dāng)是自己熬得太狠,眼花了,隨手收進懷里繼續(xù)畫。
天快亮?xí)r,圖樣總算畫好了。她揉著酸麻的手腕剛要歇會兒,就聽見門外有輕悄悄的腳步聲。田傾國趕緊吹滅油燈,躲在門后。腳步聲停在門口,接著是輕輕的叩門聲。
“誰?”她警惕地問。
“是我,沈書言。”門外的聲音帶著些興奮,“我剛從織造局回來,給你帶好消息?!?/p>
田傾國開了門,見他手里拎著個包裹:“沈大哥,什么好消息?”
“我那朋友說,織造局要給太后織幅云錦屏風(fēng),你要是能織出來,不光給三百兩銀子,還能薦你去京城織造局任職?!鄙驎园寻f過來,“這里面是織造局給的上等絲線,還有屏風(fēng)圖樣,你看看?!?/p>
田傾國打開包裹,里面是堆光澤極好的絲線,圖樣上是幅“牡丹富貴圖”——正是太后喜歡的紋樣。她心里一陣狂喜,不光祖母的藥錢有了著落,還能去京城找周太醫(yī),查爹娘的冤屈。
“沈大哥,太謝謝你了!”她激動得聲音都發(fā)顫。
“該謝你的好手藝。”沈書言笑了,“不過得抓緊,織造局只給半個月。我?guī)湍懵?lián)系了城外的舊織坊,明天就能開工?!?/p>
送走沈書言,田傾國興奮得睡不著,叫醒梨春說了好消息。梨春也高興,連夜幫她收拾東西。
第二天一早,田傾國剛安頓好祖母,背著包裹要出門,就被柳眉堵在門口?!澳阋ツ膬??背這么大個包,想跑?”柳眉叉著腰,一臉防備。
“去城外織坊織錦,掙了錢還表舅的銀子?!碧飪A國冷冷地說。
“織錦?就你那兩下子還想掙錢?”柳眉嗤笑一聲,伸手就搶包裹,“我看看藏了什么寶貝?!?/p>
田傾國側(cè)身躲開:“柳小姐自重。”
柳眉不依不饒地拉扯,包裹里的金釵“當(dāng)啷”一聲掉在青石板上。柳眉眼睛一亮,彎腰就撿:“好漂亮的金釵,肯定值不少錢!”
“還給我!”田傾國急了,撲過去搶——這是田家的根,絕不能落她手里。
“住手!”柳承業(yè)剛好回來,喝住兩人,“吵什么?”
柳眉攥著金釵跑到他跟前撒嬌:“爹,你看田傾國藏著這么貴的金釵,還哭窮說沒錢給祖母治病,就是不想還我們家銀子!”
柳承業(yè)盯著金釵,眼里的貪婪都藏不住,從柳眉手里拿過掂量半天:“這釵子確實是好東西。傾兒,你有這么貴重的物件,怎么不早說?”
“這是我娘的遺物,不能當(dāng)?!碧飪A國伸手去要,“表舅請還給我。”
“遺物怎么了?”柳承業(yè)把金釵揣進懷里,“你欠我們家十兩銀子,又在這兒吃穿用度,用這釵子抵債天經(jīng)地義。等你掙了錢,再贖回去就是?!?/p>
“你這是搶!”田傾國又氣又急,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話別這么難聽?!绷袠I(yè)臉一沉,“你再鬧,就把你和你那病秧子祖母趕出去!”
田傾國渾身發(fā)抖,看著他貪婪的嘴臉,又想起床上的祖母,只能咬牙忍了:“我答應(yīng)你,但要立字據(jù),我掙了錢必須還我金釵。”
“沒問題?!绷袠I(yè)一口應(yīng)下,他根本不信田傾國能織出值錢的云錦,這金釵早晚是他的。
立好字據(jù),田傾國攥著字據(jù)走出柳家。梨春追上來安慰:“小姐別難過,等織出云錦賣了錢,就把金釵贖回來?!?/p>
“我知道。”田傾國擦了擦眼,眼神變得堅定,“我不光要贖金釵,還要讓柳家父女付出代價。”
城外的織坊很破舊,就幾臺老織機。田傾國選了臺還算完好的,剛要整理絲線,織坊的王老漢就迎了上來——他曾在田府做過織工,見了她格外熱絡(luò):“田小姐放心,有我在,柳家的人絕不敢來搗亂?!?/p>
田傾國點點頭,立刻投入干活。理線、穿綜、投梭,手指在織機上翻飛??棥澳档じ毁F圖”這樣的紋樣,半點都馬虎不得,她連吃飯都扒拉兩口就回來,累了就趴在織機上歇會兒,手指被絲線磨出了血泡,挑破了纏上布條繼續(xù)織。祖母的病、金釵的辱,都成了她的力氣。
柳眉來過幾次,見她織出的云錦有了模樣,嫉妒得眼睛都紅了,卻被王老漢攔了回去。柳承業(yè)也派人來打探,聽說她真在埋頭織錦,就沒再為難——他還等著坐收漁利呢。
半個月轉(zhuǎn)眼就到,“牡丹富貴圖”終于織成了。田傾國站在織機前,看著錦緞上的牡丹開得雍容華貴,蝴蝶似要從錦上飛出來,眼淚差點掉下來。王老漢和梨春都看呆了:“田小姐的手藝,跟當(dāng)年田大人一模一樣!”
沈書言帶著采買主事來驗錦,一看就贊不絕口:“田小姐好手藝!這是三百兩銀子,你收好?!?/p>
田傾國接過沉甸甸的銀子,心里百感交集。她留了一百兩給梨春,讓她請陳大夫給祖母診治、買補品,自己揣著二百兩往柳家趕。
柳家正廳里,柳承業(yè)和周氏正等著。見她回來,兩人的眼睛都黏在錢袋上?!皟A兒回來啦?云錦織好了?”柳承業(yè)的語氣格外熱絡(luò)。
“嗯,這是三百兩?!碧飪A國把錢袋擱在桌上,“欠表舅十兩連本帶利十二兩,剩下的我要給祖母治病。還有字據(jù),該還我金釵了。”
柳承業(yè)掂著錢袋笑開了花,從懷里摸出金釵遞過去:“給你。”
田傾國攥緊金釵剛要走,就被柳承業(yè)叫?。骸皟A兒等等?!?/p>
“表舅還有事?”她警惕地回頭。
柳承業(yè)搓著手獻殷勤:“你手藝這么好,不如留在柳家布莊織錦?每月給你五兩銀子,怎么樣?”他早打好了算盤,要把田傾國當(dāng)搖錢樹。
“多謝表舅好意,我要照顧祖母,沒空?!碧飪A國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你別不識好歹!”周氏突然炸了,“要不是我們收留你,你早餓死街頭了!如今掙了錢就想忘恩負義?”
“我還了銀子,也付了食宿費,不欠你們的?!碧飪A國冷冷地說,“再胡攪蠻纏,我就去衙門告你們強占財物?!?/p>
柳承業(yè)沒想到她這么硬氣,一時語塞,眼珠一轉(zhuǎn)又換了副嘴臉:“傾兒,我知道你要去京城找周太醫(yī)。正巧我有朋友在京城織造局,你幫柳家織一年錦,我就幫你引薦?!?/p>
京城織造局?田傾國心里一動——爹當(dāng)年就在那兒任職,或許能找到線索。但她清楚柳承業(yè)沒安好心,搖了搖頭:“我先照顧祖母,以后再說?!?/p>
剛走出正廳,就見梨春慌慌張張跑進來,臉色慘白:“小姐不好了!老夫人……老夫人又暈過去了,陳大夫說,三天內(nèi)找不到千年人參,就……”
田傾國拔腿就往后院跑。祖母躺在床上,氣息都快沒了。陳大夫搖著頭嘆氣:“田小姐,我盡力了,找不到人參,老夫人怕是……”
“祖母!”田傾國撲到床邊,眼淚掉在祖母手上,“您別有事,我這就去給您找人參!”
“傾兒……別去了……”老夫人慢慢睜開眼,抓著她的手,“千年人參太稀有……你聽我說,金釵內(nèi)側(cè)有凹槽,藏著張紙條……是你爹娘的冤屈線索……一定保管好……”
田傾國趕緊摸出金釵,果然在釵身內(nèi)側(cè)摸到個小凹槽。她用繡花針挑出卷成細條的紙條,剛要展開,就聽見柳承業(yè)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傾兒,我想起了,我那朋友說京城有富商有千年人參,你幫柳家織一年錦,我就幫你買回來!”
田傾國握著紙條,看著床上氣若游絲的祖母,心里像被撕裂成兩半——柳承業(yè)的條件是圈套,可這是祖母唯一的希望。她抬頭看向窗外,夕陽把天空染得血紅,像極了當(dāng)年田府的火光。
這時,金釵突然又熱起來,紅寶石的光映在紙條上,字跡漸漸顯出來:“蘇州織造局,地窖藏秘,沈書言可信?!?/p>
沈書言可信?蘇州織造局有秘密?田傾國剛要追問,就見祖母的手猛地垂了下去,呼吸也停了。
“祖母!”她悲痛地哭喊起來。
柳承業(yè)推門進來,見此情景臉色一變:“老夫人她……”
田傾國抬起頭,眼淚還掛在臉上,眼神卻像淬了鋼:“表舅,你的條件我答應(yīng)。但我要你現(xiàn)在就去京城買人參,不管祖母用不用得上,我都要?!?/p>
柳承業(yè)愣了下,隨即喜笑顏開:“好!我明天一早就動身!”他根本沒察覺老夫人已經(jīng)去了,只當(dāng)自己的計謀成了。
田傾國沒理他,跪在祖母床前,心里默念:祖母,您放心,爹娘的冤屈我一定查清,害田家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蘇州織造局的秘密,沈書言的身份,金釵的玄機,我都會弄明白。
深夜,靈前的油燈忽明忽暗。田傾國握著金釵坐在蒲團上,月光透過窗紙灑在釵上,紅寶石泛著溫潤的光。她知道,一場關(guān)于復(fù)仇和真相的風(fēng)暴,就要在這江南起頭了,而她,是這場風(fēng)暴的中心。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沈書言的聲音帶著些急切:“田小姐,是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說?!?/p>
田傾國的心猛地一跳。紙條說他可信,可他為什么偏偏這時候來?是為了織造局的秘密,還是另有目的?她握緊金釵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門口。門外的夜色濃得化不開,藏著無數(shù)未知的危險,而她的命運,將在開門的那一刻,徹底轉(zhuǎn)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