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沉重的大門被推開,一股霉味撲面而來。
偌大的工部衙門前院,空空蕩蕩,連個人影都沒有。
地上還散落著昨日抄家時掉落的賬冊殘頁,被風吹得嘩嘩作響。
姜黎邁過門檻,靴底踩在青石板上,聲音在空曠的院子里回蕩。
“人呢?”
她問了一聲。
沒人回答。
角落里,一只灰老鼠受到驚嚇,“嗖”地竄進了排水溝。
過了好半天,才從大堂柱子后面,探出一個哆哆嗦嗦的腦袋。
是個穿著青色布袍的老書吏。
他看見姜黎,就像看見了活閻王,兩條腿直打擺子。
“姜……姜大人……”
姜黎沒空跟他廢話。
“當值的都去哪了?”
老書吏扶著柱子,勉強站穩。
“回……回大人的話,能喘氣的……昨兒個都被大理寺鎖拿走了……”
“剩下我們幾個掃地煮茶的,實在……實在不知道該干什么……”
整個工部,癱瘓了。
姜黎點點頭,意料之中。
“把架閣庫的鑰匙拿來。”
架閣庫,存放著大周朝所有的工程圖紙和營造檔案。
老書吏一聽這話,不知哪來的勇氣,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
“架閣庫乃朝廷機要重地,非尚書大人手諭不可開啟!”
“如今尚書大人下了獄,沒……沒有手諭啊!”
姜黎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規矩?”
她從懷里掏出那塊金燦燦的牌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認識這個嗎?”
老書吏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圓了。
如朕親臨!
他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鑰匙。”
姜黎再次伸出手。
老書吏顫抖著從腰間解下一大串鑰匙,雙手奉上。
姜黎接過鑰匙,轉身走向后院的架閣庫。
架閣庫的大門上,還貼著趙廷安之前封存的封條。
但姜黎一眼就看出,封條被人動過。
邊緣有新的褶皺。
她沒有猶豫,一把撕下封條,將鑰匙插進鎖孔。
“咔噠。”
門開了。
一股濃烈的墨汁味沖了出來。
姜黎心中一沉。
她快步走進去。
眼前的景象,比外面的院子還要慘烈。
數十個高大的書架東倒西歪,無數卷宗被扔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最要命的是,這些卷宗上,全都被潑上了黑乎乎的墨汁。
姜黎蹲下身,伸手在一卷被潑黑的圖紙上摸了一下。
濕的。
她的手指捻了捻。
墨跡未干。
有人趕在她前面,毀尸滅跡。
“混賬!”
一聲怒喝從門口傳來。
蘇文遠急匆匆地趕到,看到屋內的慘狀,氣得胡子都在抖。
“這幫國之蠹蟲!死到臨頭還要拉個墊背的!”
他身后,跟著十幾個穿著翰林院官服的年輕書生。
這些書生平日里只讀圣賢書,哪里見過這種陣仗,一個個捂著鼻子,站在門口不敢進來。
“蘇大人,您這是……”
姜黎站起身,用掛在旁邊的布巾擦了擦手上的墨跡。
蘇文遠指著身后的書生們。
“工部沒人了,我從翰林院和國子監借了些人手過來,幫你整理殘卷。”
“他們都是讀書種子,識文斷字不在話下。”
姜黎看了一眼那些細皮嫩肉的書生。
“進來吧。”
書生們這才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墨汁,走了進來。
姜黎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卷還算完好的圖紙,攤開在桌上。
這是一張城墻角樓的剖面圖,上面密密麻麻標注著各種支撐結構和受力點。
“誰能告訴我,這個‘丁字拱’的承重是多少?”
十幾個書生圍了上來,伸長了脖子。
看了半天,面面相覷。
“這……這畫的是何物?為何如此怪異?”
“這線條縱橫交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學生只讀過《營造法式》的文字記載,這圖……實在是看不懂。”
蘇文遠的臉有些掛不住了。
“你們平日里不是自詡博古通今嗎?怎么連張圖都看不懂!”
一個領頭的書生拱手道:“蘇大人,術業有專攻。我等讀的是圣賢書,治國安邦之道。這種……這種匠人的奇技淫巧,實在非我等所長。”
奇技淫巧。
姜黎冷笑了一聲。
“治國安邦?”
她指著那張圖。
“這張圖如果畫錯一筆,角樓就會塌。角樓塌了,敵軍就會攻進來。到時候,你們拿什么治國安邦?”
“拿你們的嘴嗎?”
書生們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你……有辱斯文!簡直有辱斯文!”
姜黎懶得再看他們一眼。
“蘇大人,讓他們走吧。別在這礙事。”
蘇文遠尷尬到了極點,正要說什么,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
“哐!哐!哐!”
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地上的聲音。
四個鐵塔般的漢子,扛著三個巨大的木箱,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為首的姜大錘,渾身肌肉虬結,把那身破舊的短打撐得鼓鼓囊囊。
身后的姜家三兄弟,更是一個比一個壯實,走起路來地面都在顫。
那十幾個翰林院書生,嚇得連連后退,貼到了墻根上。
“這……這成何體統!工部衙門,怎容這些粗鄙之人擅闖!”
領頭的書生還在叫囂。
姜大錘根本沒正眼看他,徑直走到姜黎面前,“咚”的一聲放下木箱。
“黎兒,東西都帶來了!全是按你圖紙打的,連夜校準過,沒一點毛病!”
姜黎點點頭,走過去打開箱子。
里面靜靜地躺著三件在這個時代從未出現過的精密儀器。
黃銅打造的經緯儀,在昏暗的庫房里閃著冷冽的光。
帶有氣泡水平管的水準儀,精致得如同藝術品。
還有那盤卷得整整齊齊的五十丈鋼卷尺。
姜黎拿起經緯儀,熟練地架設、調平。
“大哥,報一下現在的方位角。”
姜山立刻湊過去,看了一眼刻度盤。
“北偏東,十五度三十分!”
“二哥,校驗水平氣泡。”
姜河立馬蹲下,調整腳螺旋。
“氣泡居中!平了!”
“三哥,展開卷尺,測一下庫房中軸線長度。”
“好嘞!”
姜川抓起卷尺頭,“嘩啦”一聲拉開,動作如行云流水。
一家人配合默契,如同一個人在操作。
那些翰林院的書生們全都看傻了。
他們雖然看不懂這些人在干什么,但那種不明覺厲的專業氣場,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剛才那個說“奇技淫巧”的書生,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姜黎轉過身,看向蘇文遠。
“蘇大人,這才是我要的人。”
蘇文遠看著那幾件從未見過的儀器,眼中異彩連連。
“好!好!好!”
他連說了三個好字。
“姜大人盡管放手去干!缺什么,少什么,我蘇某人就算是去砸鍋賣鐵,也給你弄來!”
姜黎重新將儀器裝箱。
“不用了。既然圖紙都沒了,那我們就自己去測。”
“爹,哥哥們,帶上家伙,我們去爬城墻。”
“走!”
姜家父兄齊聲應喝,聲震屋瓦。
一行人扛著儀器,浩浩蕩蕩地走出了死氣沉沉的工部衙門。
目標,德勝門。
京城九門,德勝門是北邊最重要的防御門戶。
如果北渝人打過來,這里首當其沖。
姜黎帶著父兄剛走到德勝門下的甕城入口,就被一排明晃晃的紅纓槍攔住了去路。
“站住!”
一聲暴喝傳來。
從城門洞里,走出一個滿臉橫肉的武將。
他歪戴著頭盔,嘴里還叼著根牙簽,身上的鎧甲松松垮垮,卻透著一股子驕橫跋扈的匪氣。
是九門提督趙剛手下的副將,劉猛。
劉猛上下打量了一番姜黎,又看了看她身后扛著怪模怪樣箱子的四個壯漢。
“噗”的一聲,吐掉了嘴里的牙簽。
“呦,這不是那個把工部一鍋端了的姜……姜什么來著?”
旁邊的親兵嬉皮笑臉地接茬:“姜大人!聽說是個娘們兒變的!”
周圍的士兵發出一陣哄笑。
劉猛走上前,用帶著鐵手套的手指,幾乎戳到了姜黎的鼻子上。
“工部的書呆子,不在衙門里繡花,跑這兒來干什么?”
姜黎面無表情,退后半步,避開他的臟手。
“奉旨查驗城防。讓開。”
“奉旨?”
劉猛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他轉過身,對著手下的兵丁大聲說道:“弟兄們,聽到沒?這小白臉說她奉旨!”
士兵們笑得更大聲了。
劉猛猛地轉回身,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換上了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
“老子不管你奉誰的旨!”
“九門提督府有令,萬國朝會臨近,京城戒嚴!”
“閑雜人等,不得靠近城墻半步!”
他“嗆啷”一聲,拔出了腰間的佩刀。
明晃晃的刀尖,直指姜黎的眉心。
“尤其是你們這些只會紙上談兵的廢物!”
“再敢往前一步,老子把你當北渝奸細,就地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