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夫捻著山羊須,留下“心火攻心,憂憤成疾,聽天命吧”的診斷,便提著藥箱走了。
孫鳳英癱在床邊,哭聲從壓抑的抽泣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爹!”大哥姜山一拳砸在院里的石磨上,堅硬的石磨瞬間裂開一道縫,鮮血順著他的指節淌下。
二哥姜河雙目赤紅,抓起一把鐵錘在院中空掄,帶起的勁風“呼呼”作響,仿佛要將滿腔的憤懣都發泄出去。
三哥姜川則像一頭被困住的野獸,在院子里來回踱步,銅鈴大的眼睛里布滿血絲。
整個姜家,被一片名為絕望的烏云死死籠罩。
就在這片混亂之中,姜黎推開房門,走了出來。她身上還披著那件厚實的狐皮披風,臉色白得像紙,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她沒有去安慰痛哭的母親,也沒有理會狂怒的哥哥。她徑直穿過院子,走進了那間此刻無人問津的鐵匠鋪。
刺鼻的煤灰味和鐵銹味讓她的喉嚨有些發癢,但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她走到一塊用來畫樣稿的平整木板前,撿起一根畫線用的炭筆。
院里,姜川煩躁地一腳踹在水缸上,巨大的水缸嗡嗡作響。
“三哥。”
一道平靜的聲音從鐵匠鋪里傳來。
姜川動作一滯,轉頭看去。
姜黎站在門口,對他招了招手。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只見那塊木板上,已經畫滿了各種奇怪的線條和圓圈,組成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復雜器物。
“這是……什么?”他粗聲粗氣地問。
“風箱。”姜黎的指尖點在圖紙上,聲音沒什么起伏,“你過來,看這里。”
她指向一個類似閥門的設計,“進風口加一個單向的活頁,只進不出。”
她的手指又移到整體結構上,“把單個風箱改成兩個,用連桿串起來,像這樣,交替推拉。”
最后,她的手指點在出風口的位置,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這樣,風力能大一倍,你推拉的力氣,能省一半。”
轟!
姜川的大腦里仿佛有驚雷炸響。
他看不懂那些復雜的杠桿原理,但他作為打了二十年鐵的匠人,只一眼,就看懂了這個設計的最終效果!
風力大一倍,力氣省一半!
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爐火的溫度能更高,更穩定!能鍛造出過去想都不敢想的精鋼!
這是神跡!是鬼斧神工!
他呆呆地看著那張圖,又猛地抬頭看向自家小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不認識的怪物。妹妹她……她不是只會看書寫字嗎?她什么時候懂這些的?
就在這時,院門“哐當”一聲被撞開。
孫鳳英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臉上又是淚又是土,手里死死攥著一張黃色的紙,像是攥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恩科!恩科!”她沖到院子中央,聲音嘶啞地叫喊,“朝廷要加開恩科!選拔天下奇才,不問出身!”
姜家兄弟都愣住了。
恩科?那是讀書人的事,跟他們這些滿身銅臭味的鐵匠有什么關系?
孫鳳英卻沒看他們,她通紅的眼睛在院里掃視一圈,最后像鷹一樣,死死鎖定了站在鐵匠鋪門口的姜黎。
她幾步沖過去,一把抓住姜黎孱弱的肩膀,因為用力,指節都發了白。
“黎兒!”
孫鳳英盯著她,那眼神里燃燒著絕望催生出的瘋狂。
“我們家,只有你識文斷字,只有你讀過書!”
“你去考!”
“給娘考個官回來!考個狀元回來!我看到時候,誰還敢欺負我們姜家!”
整個院子,瞬間落針可聞。
大哥姜山手上的血都忘了疼,二哥姜河掄起的錘子僵在半空,三哥姜川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就連旁邊嚇得不敢出聲的丫鬟仆役,都用一種看瘋子般的表情看著孫鳳英。
瘋了。
夫人一定是急瘋了!
讓小姐去考科舉?還是個女子!這要是被查出來,那可是欺君之罪,要滿門抄斬的!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注視下,被搖晃得幾乎要散架的姜黎,卻異常的平靜。她扶著門框站穩,還抬手撫了撫胸口,壓下喉頭的癢意,輕咳了兩聲。
然后,她抬起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自己已經瘋魔的母親,問出了兩個讓所有人大腦都停止運轉的問題。
“女扮男裝?”
“考場查驗身份,嚴嗎?”
孫鳳英一愣。
姜黎像是沒看到她的表情,又追問了一句,語氣像是在討論今天的晚飯。
“這次恩科,是考詩詞歌賦,還是考經義策論?”
這種將滿門抄斬的滔天大罪,當成一個項目可行性報告來分析的冷靜,讓在場所有人的世界觀都碎裂了。
“考……考策論!問強國富民之策!”孫鳳英下意識地回答。
“好。”
姜黎點了一下頭,然后轉頭,看向已經徹底傻掉的三個哥哥,目光從他們呆滯的臉上一一掃過。
“這是最快的路。”
“繞開工部那個尚書,直接把我們的‘新產品’,展示給這個王朝最有權勢的那個‘客戶’看。”
她的話,哥哥們聽得半懂不懂。
可就在這時,里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本該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姜大錘,竟自己撐著門框,一步步走了出來。他滿是血絲的眼睛先是掃過木板上那張他從未見過的、堪稱神來之筆的風箱圖紙,最后,落在了自己那個最柔弱的女兒身上。
他看到了那張蒼白小臉上,與柔弱外表截然相反的、一種沉靜到可怕的堅定。
他沒有說話。
他沉默地走到院中,在那排兵器架上,抄起了平日里用來開坯的、那把足有八十斤的八角巨錘!
他高大的身軀立在院中,像一座沉默的鐵山。
然后,他猛地將巨錘指向自己三個已經完全嚇傻的兒子,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爆發出驚雷般的咆哮。
“聽見沒!”
“從今天起,你們三個,什么鐵都別打了!鋪子給老子關了!”
“把京城里所有書行的書,不管是什么《四書五經》還是《奇聞異志》,全都給老子搬回來!”
他胸膛劇烈起伏,聲音震得整個院子嗡嗡作響,也震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的猶豫和恐懼。
“妹妹要什么,就給她造什么!”
“她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你們三個也得給老子搭個梯子,親自爬上去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