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黎拿著那面光潔的鏡子,鏡面倒映出她沾著煙灰,卻異常明亮的眼睛。
她用手指輕輕拂過鏡面。
“林大人,既然你不肯給錢?!?/p>
“那這京城里,無數貴婦梳妝臺上的錢,我就替你收下了?!?/p>
窯洞外的小山坡上,錢主事一行人面面相覷。
“她……她燒了堆琉璃片子,就想跟戶部斗?”
“我看她是真瘋了?!?/p>
回到營造總局的臨時帳篷。
姜山捏著那塊晶瑩剔透的“石頭”,翻來覆去地看。
“小妹,這玩意兒是比琉璃透亮,可它也賣不了幾個錢啊?!?/p>
姜河也湊過來:“就是,這東西脆得很,一碰就碎,還不如咱家打的鐵盆值錢?!?/p>
“值不值錢,不是你們說了算。”
姜黎從工具箱里拿出一塊巴掌大的鹿皮,還有一小罐灰白色的粉末。
“大哥,你磨刀的手藝最好。”
她將粉末倒在玻璃板上。
“用你的法子,把它給我磨到能照出人影來?!?/p>
姜山一愣:“磨石頭?我只會磨刀?!?/p>
“一樣?!苯璧恼Z氣不容置疑。
姜山將信將疑地拿起鹿皮,學著磨刀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在玻璃板上打磨起來。
一開始,他還覺得別扭。
可慢慢地,他的表情變了。
那雙常年跟鋼鐵打交道的手,在玻璃上找到了同樣的感覺。
他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勻,速度越來越快。
另外兩兄弟和姜大錘都圍了過來,看著他手里的玻璃板,在燭火下變得越來越亮,越來越光滑。
一個時辰后。
姜山停下手,額頭上全是汗。
他舉起那塊玻璃,對著光。
“天!”
姜河驚呼出聲。
那塊玻璃已經不能稱之為玻璃了,它像一塊凝固的冰,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
姜黎拿過來,滿意地點點頭。
“現在,才是見證奇跡的時刻?!?/p>
她讓所有人都退后幾步,然后從一個密封的陶罐里,倒出一些銀白色的、如同水珠般流動的液體。
“這是水銀。”
她又拿出一個小瓷瓶。
“這是錫?!?/p>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她將兩者按一定比例混合,然后小心翼翼地,均勻地涂抹在磨好的玻璃板背面。
帳篷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們看見,那片原本透明的玻璃,像是被施了仙法。
一層亮銀色的光膜,瞬間覆蓋了它的背面。
姜黎將它翻過來。
“爹,你來看?!?/p>
姜大錘遲疑地走上前,朝那塊板子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僵住了。
那座平日里沉默如山的鐵塔,此刻像是被雷劈了一樣,一動不動。
鏡子里,一個滿臉風霜、胡子拉碴的老漢,正用一種他自己都陌生的、震驚的眼神看著他。
那額頭的皺紋,深得像刀刻的一樣。
那眼角的風霜,記錄了他幾十年的煙熏火燎。
他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自己的臉。
“這……這是我?”姜大錘的聲音都在發抖。
他伸出粗糙的手,想要觸摸鏡子里的那個人。
“老頭子,你鬼叫什么呢?”
孫鳳英一把擠開他,好奇地搶過那面鏡子。
“哎喲我的媽呀!”
一聲尖叫,差點把帳篷頂掀了。
孫鳳英像是見了鬼,手一哆嗦,鏡子差點掉在地上。
“這……這哪里來的老虔婆!眼角的褶子比蜘蛛網還密!”
她驚恐地指著鏡子里的自己。
姜家三兄弟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滿臉通紅。
可下一刻,孫鳳英的反應讓所有人都傻眼了。
她沒有扔掉鏡子,反而死死地抱在懷里,湊得更近了。
“哎呀,這根白頭發得拔了?!?/p>
她一邊說,一邊飛快地伸手在自己頭上摸索。
“這臉也太干了,明天得讓老大媳婦給我弄點蛤蜊油抹抹?!?/p>
她對著鏡子,左照右照,一會兒整理衣領,一會兒捋平頭發,嘴里念念有詞,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那份專注,那份癡迷,看得姜家四個男人目瞪口呆。
姜黎笑了。
她走到孫鳳英身邊,拿過鏡子。
“娘,一面銅鏡,市面上最好的,賣十兩銀子?!?/p>
“您覺得,我這面鏡子,能賣多少錢?”
孫鳳英一把搶回鏡子,寶貝似的護在胸前。
“多少錢?給多少錢我都不賣!”
“這比宮里娘娘用的都清楚!這簡直是神仙寶貝!”
姜黎看向目瞪口呆的哥哥們。
“現在,你們還覺得它不值錢嗎?”
“一個女人,為了美,可以不吃飯,不睡覺。”
“當她們發現,自己一直用的銅鏡,照出來的不過是一團模糊的影子時,她們會怎么樣?”
姜山喃喃自語:“她們會瘋了……”
“她們會瘋了一樣,想得到它?!苯杞舆^話。
“一面這樣的鏡子,我定價,一千兩!只賣給王公貴族!”
“一……一千兩?!”姜河的下巴都快掉了。
“這比搶錢還快啊!”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從帳篷門口傳來。
“恐怕,不止是搶錢那么簡單?!?/p>
蕭書白走了進來,他的目光落在孫鳳英懷里的鏡子上,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明顯的波動。
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所有。
“此物一出,足以改變一個行業的生死?!?/p>
他走到姜黎面前,聲音壓得很低。
“你面對的,將不僅僅是想買它的貴婦。”
“還有想仿造它的工匠,想搶奪它的豪強,以及……想毀掉它的同行。”
“在沒有足夠自保能力之前,此物是無價之寶,也是催命之符。”
姜黎看著他。
這個賬房先生的眼光,毒得可怕。
她點點頭。
“你說得對。”
她從孫鳳英手里,小心翼翼地“借”回鏡子,用最柔軟的綢布包好,放進一個錦盒。
“所以,這第一面鏡子,我們不賣?!?/p>
她抬起頭,眼中閃著一種運籌帷幄的光。
“我們獻給宮里,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p>
“讓皇家,為它定價?!?/p>
“讓天下人知道,這是御賜的體面,是身份的象征?!?/p>
夜深了。
所有人都已離去。
帳篷里只剩下姜黎一個人。
她打開錦盒,將那面鏡子立在桌上。
燭火搖曳。
鏡中,映出一張清秀而陌生的臉。
眉眼精致,膚色病白,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青澀。
這是姜黎,又不是姜黎。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
仿佛想透過這副皮囊,看到那個在實驗室里熬了無數個通宵的、屬于自己的靈魂。
她緩緩地,對著鏡中的人,勾起了一抹笑容。
那笑容里,有孤寂,有決然,更有無窮的野心。
京城的貴婦們,你們的錢袋子,我姜黎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