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節。蘇州工業園區的年味尚未完全散盡,但一種更為凝重、充滿不確定性的氣氛已然籠罩下來。街道上的行人和車輛比往年少了許多,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口罩成了標配,只露出警惕而迷茫的雙眼。
華悅旅游的辦公室,在經歷了春節假期死寂般的空曠后,再次迎來了它的員工們。只是,與節前那種熱火朝天、充滿干勁的氛圍截然不同,此刻彌漫在空氣中的,是沉重、不安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絕望。大家都已經知道,客戶的退款在平臺的幫助下基本解決了,但公司也徹底被掏空了。
我站在辦公室前方,看著下面這十幾張熟悉的面孔。他們當中有剛畢業的大學生,有積累了幾年經驗的業務骨干,有為了業績拼命打電話到喉嚨沙啞的年輕人。他們曾經信任我,跟著我,一起將華悅從無到有地建立起來。而今天,我將要親手解散它。
“各位,”我的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里顯得異常清晰,也異常沉重,“首先,我代表公司,也代表我個人,向大家說聲對不起。”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久久沒有直起身。下面一片寂靜,只有壓抑的呼吸聲。
我直起身,目光掃過每一個人,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春節前,我承諾過,欠大家的工資和年終獎,年后一定會補上。今天,這個承諾,我兌現了。”
我拿起放在旁邊的一個厚厚的文件袋,里面是整理好的現金和已經核對好的工資條。
“公司的情況,大家都清楚。我們遭遇了什么,我們都親身經歷了。這不是任何人的錯,這是時代的塵埃,不幸落在了我們頭上。”我的喉嚨有些發緊,但我強行控制著,“華悅旅游,暫時……無法繼續運營下去了。我無法再帶著大家往前走了。”
說到這里,我停頓了一下,下面開始傳來低低的啜泣聲,有人紅著眼圈低下了頭。
“但是!”我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我馮瑞東,絕不會欠著兄弟們的血汗錢,讓大家空著手離開!錢,我準備好了!”
我將文件袋放在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筆錢,是我賣掉了那輛天籟換來的。”我平靜地說出了這句話,沒有渲染,沒有煽情,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這句話卻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了巨大的波瀾!所有人都震驚地抬起頭看向我,包括朱媛媛。他們都知道那輛車對我的意義,那不僅僅是一輛車,那是我創業成功的象征,是我對自己過往所有努力的肯定和犒賞。
“馮總!您……”有人忍不住出聲。
我擺了擺手,打斷了他:“車是死的,人是活的。信譽,比什么都重要。我答應過你們的事,就一定要做到。今天,除了應發的工資,之前承諾的年終獎,也一并發放!雖然公司倒了,但我感謝大家過去一年,甚至不到一年的付出和陪伴!”
我開始念名字,一個個上前,領取屬于他們的那份沉甸甸的信封。沒有人歡呼,沒有人說話。每個人接過信封時,表情都復雜無比,有拿到錢的如釋重負,有對公司解散的悲傷,更有對我賣車發薪這一舉動的震撼與不忍。
“馮總……謝謝……”
“老板……您以后……”
“瑞東哥……保重……”
哽咽的、沙啞的、帶著哭腔的告別聲此起彼伏。當最后一個人領完工資,辦公室里陷入了一種更加令人心碎的沉默。不舍與無奈的情緒像濃霧一樣彌漫開來。他們開始默默地收拾自己的個人物品,動作緩慢而滯澀。
我知道,是時候了。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朗聲說道:“好了!都別哭哭啼啼的!西北人,不能慫!華悅今天散了,不是結束!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拿著錢,去找新的工作,好好生活!都給我挺直了腰桿走出去!”
我的話像鞭子一樣,抽散了部分悲傷的氣氛。有人用力抹去了眼淚,努力挺起胸膛。
一個,兩個,三個……他們抱著紙箱,一步三回頭地,帶著遺憾,帶著眼淚,帶著深深的不舍,最終還是消失在了辦公室的門口,離開了我的視線。每一個身影的消失,都像從我身上割走了一塊肉。我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我真的養不活他們了。強行留下,只是拖累。放手,是此刻我能給他們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選擇。
當最后一名普通員工離開后,辦公室里只剩下我和朱媛媛,以及滿地狼藉的空曠。
朱媛媛的眼眶也是紅的,她看著我問:“馮總,您……接下來怎么辦?”
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她:“媛媛,你呢?有什么打算?”
她搖了搖頭,眼神有些茫然:“還沒想好,可能……先回老家待一段時間看看吧。”
我看著這個從華悅創立初期就跟著我,從青澀到逐漸能夠獨當一面的女孩,心中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我留住了她。
“媛媛,先別急著走。”我的語氣變得異常認真和堅定,“留下來,幫我。”
她愣住了,不解地看著我。
“公司是沒了,但我馮瑞東,還沒有輸!”我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在對她說,也像是在對自己宣誓,“旅游行業現在是冰封期,多久能解凍誰也不知道。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必須尋找新的活路!”
我走到窗邊,指著樓下園區里剛剛搭建起來的臨時核酸檢測點,以及穿著防護服正在進行消殺作業的工作人員。
“你看,園區要求所有寫字樓嚴格消毒、報備、審批才能運行。這說明什么?說明管控會非常嚴格,社會運行的節奏被打亂了,很多固有的生活模式被打破了!”
我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疫情期間,大家都被困在家里,出門買菜成了大問題,而且有風險。我觀察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民以食為天,旅游可以暫停,但飯不能不吃!這就是剛需!是比旅游更底層、更堅硬的需求!”
我越說思路越清晰,語速也快了起來:“我注意到,很多小區開始自發組織團購,但非常零散,缺乏組織和可靠的供應鏈。如果我們能整合資源,建立一個規范、高效、可信賴的社區生鮮直供平臺呢?把新鮮的蔬菜、水果、肉禽蛋奶,直接從源頭或者一級批發市場,送到各個小區,送到居民手里!”
朱媛媛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她似乎捕捉到了我話語中的可能性。
“所以,”我斬釘截鐵地宣布,“我決定二次創業!方向就是——社區團購!主要經營生鮮蔬菜水果之類的日常必需品。公司的名字我已經想好了,就叫——蘇州垚源綠色農業發展有限公司!”
“垚源?”朱媛媛輕聲重復著這個名字。
“對!‘垚’,三土成山,寓意根基深厚,腳踏實地,也象征著土地和農業;‘源’,代表源頭、源泉,意味著我們要直接從產地或優質供應商那里獲取產品,保證新鮮和安全,也寓意著這是我們新的生命源泉!”我解釋道,這個名字凝聚了我對新事業的全部期望——扎根現實,把控源頭,提供健康。
“我留住你,媛媛,”我看著她的眼睛,無比誠懇地說,“不是因為同情,而是因為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相信我們之間磨合出來的默契。在華悅,你證明了你的認真、負責和學習能力。新公司初創,萬事開頭難,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能扛事的伙伴。你愿意,再跟我賭一次嗎?這一次,可能比華悅初創時更難。”
朱媛媛看著我,眼神中的茫然逐漸被一種受到信任和挑戰所激發的光芒所取代。她沉默了幾秒鐘,那短短的幾秒仿佛無比漫長。然后,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馮總,我跟你干!我相信你!旅游干不了,咱們就賣菜!只要肯干,總能活下去!”
“好!”我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讓我們,從這片廢墟上,重新開始!”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像上了發條一樣忙碌起來。華悅旅游的招牌被小心翼翼地取下,存放在角落。我們處理完所有的注銷手續和后事。同時,“蘇州垚源綠色農業發展有限公司”的注冊被提上日程。
2020年2月14日,一個在疫情陰霾下顯得有些特殊的日子,我們正式拿到了“蘇州垚源綠色農業發展有限公司”的營業執照。當那張嶄新的、帶著油墨香的執照被掛上空蕩蕩的墻壁時,我和朱媛媛相視無言,但彼此眼中都閃爍著一種混合著悲壯與希望的光芒。
二次創業的哨聲,就在這個寒冷的、被疫情籠罩的初春,尖銳而清晰地吹響了。
沒有鑼鼓喧天,沒有鮮花祝賀。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間剛剛經歷生死、尚未擦去淚痕的辦公室里,面對著一張薄薄的營業執照,以及窗外那個充滿了未知與挑戰的世界。
但這一次,我的腳步更加沉穩,目光更加堅定。因為我知道,我選擇的,是一條扎根于泥土、服務于最基本生存需求的、無比艱難卻也無比堅實的路。而我的身邊,還有一個愿意相信我、與我同舟共濟的伙伴。
垚源的故事,就此拉開序幕。前方,是生鮮市場的紅海,是供應鏈的復雜迷宮,是社區信任的從零建立。但這一次,我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