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流到蘇州總部的日子,像一部被強行拖慢了幀率的電影,所有曾經熟悉的場景都蒙上了一層灰撲撲的濾鏡。重新坐回呼叫中心的格子間,戴上那副曾經象征著夢想起航、如今卻倍感沉重的耳麥,聽著周圍噼里啪啦的鍵盤聲和年輕同事們充滿干勁卻略顯青澀的推銷話術,一種巨大的割裂感和失落感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我的內心。
職級從開拓一方、獨當一面的M0(門店店長)被打回原形,重新變成了Y1(高級旅游顧問)。頭銜的改變,不僅僅是薪資數字的波動,更是一種身份認同的崩塌。曾經在江寧路門店,我需要思考的是團隊管理、市場策略、客戶關系維護、門店盈虧;而現在,我的世界被重新壓縮回了電腦屏幕上閃爍的客戶列表和耳邊需要不斷重復的標準化話術。這種從“將”到“兵”的逆向切換,帶來的心理落差,遠比想象中更加劇烈和難以適應。
麗麗和原小組的同事們盡力照顧我的情緒,趙胖子依舊插科打諢,李姐依舊默默關心,但我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無形的壁障。他們依舊在既定的軌道上奔跑,談論著我已然有些陌生的KPI和內部競賽,而我,像一個走錯了片場的演員,格格不入。很多時候,我戴著耳麥,手指機械地撥著號碼,腦子里卻會不受控制地閃回上海的畫面——江寧路門店亮起的紅色燈箱,何婷和店員們認真工作的身影,開業時的喧鬧,客戶認可的笑容……那些鮮活的、充滿挑戰與成就感的記憶,與眼前這按部就班、一眼能看到頭的重復勞動形成了尖銳的對比。我知道,我的心,野了,再也回不去了。
心態,在日復一日的壓抑和對比中,徹底發生了變化。我不再是那個一心想著在公司體系內努力攀升、證明自己的馮瑞東。上海的經歷像一盆冷水,澆醒了我對于純粹職場晉升路徑的天真幻想。我開始更加冷靜,甚至帶著一絲批判的眼光,審視這個我曾經視為“家”的地方。內部的官僚氣息、某些環節的僵化、以及那場至今想來仍覺憋屈的人事調動,都讓我對這座“象牙塔”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和疏離感。
時間悄然滑入2018年的春天。蘇州的柳絮開始飄飛,空氣中帶著萬物復蘇的躁動。而在我心里,一個醞釀已久的念頭,也如同埋在凍土下的種子,終于頂破了最后那層猶豫的硬殼,破土而出——離開!必須離開!
那時,公司的權力格局也發生了變動。娜姐在我回流后不久,便正式調離了原部門,去了一個聽起來重要但實則權力被架空的研究院性質的崗位。接手負責我們原來這個大區的,是一位名叫王艷萍的女總經理,我們都習慣叫她Helen姐。她作風凌厲,眼神精明,與娜姐那種帶著人情味的干練有所不同,更注重數據和結果。
我知道,是時候了。在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工作日早晨,我精心撰寫并打印好了辭職報告,然后深吸一口氣,敲響了Helen姐辦公室的門。
“請進。”里面傳來她清晰利落的聲音。
我推門進去,Helen姐正坐在辦公桌后看一份報表,抬頭看到是我,略顯詫異,隨即示意我坐下:“老馮?有事?”
“Helen姐,”我將手中的辭職報告雙手遞到她的辦公桌上,語氣盡量保持平靜,“這是我的辭職報告,請您批閱。”
“辭職?”Helen姐明顯愣住了,她放下手中的筆,拿起那份薄薄卻分量不輕的A4紙,快速掃了一眼,然后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眉頭微蹙,“做得好好的,為什么要離職?是因為……從上海回流的原因嗎?心里還有疙瘩?”
她問得很直接。我迎著她的目光,沒有回避:“Helen姐,不完全是,但這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己到了需要做出改變的時候了。”
“改變?你想怎么改變?”Helen姐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仿佛要穿透我的內心。
我知道瞞不過她,也無需隱瞞。我坦誠相告:“Helen姐,不瞞您說,最近攜程也在大規模開展線下門店的加盟。我了解過他們的政策和模式,覺得……這可能是一個機會。我在上海做過門店,從零到一的過程我都經歷過,我相信我有能力做好。”
聽到“攜程加盟”幾個字,Helen姐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是一種混合著惋惜和試圖挽留的復雜情緒。她將辭職報告輕輕放回桌面,雙手交叉放在桌上,語氣變得語重心長:
“瑞東,我理解你的想法。年輕人有沖勁,想自己干一番事業,這是好事。但是,”她話鋒一轉,“創業不是請客吃飯,加盟聽起來美好,背后的風險你想過沒有?選址、裝修、招聘、培訓、客源、競爭……所有這些壓力,都將從公司轉移到你一個人身上。你現在在同程,平臺穩定,資源豐富,工資待遇也相當不錯。”
她頓了頓,目光直視著我,報出了一個數字:“我記得你上個月的工資,稅后起碼拿到一萬八了吧?”
我點了點頭:“是的,Helen姐。”一萬八,在2018年的蘇州,對于一個像我這樣從西北農村走出來、毫無背景的年輕人來說,這絕對是一份足以讓很多人羨慕的高薪。它代表著穩定、體面,和一種看得見的、按部就班就能達到的中產生活。
“你看,”Helen姐的語氣更加懇切,“在同程,你只要做好分內的事,就能拿到這份穩定的高薪,公司為你承擔了所有的市場風險和運營成本。但你一旦走出去,所有的不確定性都要你自己扛。加盟費、房租、人工、水電……哪一樣不是錢?初期很可能顆粒無收,甚至持續虧損。你辛辛苦苦攢下的那點積蓄,經得起這樣折騰嗎?我希望你冷靜下來,好好權衡一下這里的利弊。”
她的話像一記記重錘,敲打在我那顆躁動不安的心上。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現實,都是成年人該有的理性考量。穩定高薪與創業風險,安逸舒適與未知挑戰,這兩條路清晰地擺在了我的面前。
“Helen姐,謝謝您跟我說這些,我都明白。”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但我還是想試試。這個機會,我覺得錯過了,我可能會后悔。”
Helen姐看著我堅定的眼神,沉默了片刻,然后輕輕嘆了口氣:“看來你是真的考慮過了。這樣吧,”她拿起我的辭職報告,但沒有立刻簽字,而是放在了桌角,“我給你三天時間。你回去,拋開所有情緒,冷靜地、徹底地再想一遍。想想你擁有的,再想想你可能要失去的,以及你將要面對的是什么。三天后,你再來找我,給我你最終的決定。”
我知道,這是Helen姐能給我的最大程度的挽留和善意。她希望我用這三天時間,把現實的引力拉回“正軌”。
“謝謝Helen姐。”我站起身,向她微微鞠了一躬,然后退出了辦公室。
走出那間充滿壓迫感的辦公室,我并沒有感到輕松,反而覺得肩上的重量更沉了。Helen姐的話在我腦海里反復回響,“一萬八”、“風險”、“積蓄”……這些詞像魔咒一樣纏繞著我。
我把決定離職的消息告訴了麗麗。她聽到后,震驚得半晌沒說出話。
“老馮,你瘋了?!”她把我拉到茶水間,壓低聲音,語氣里滿是不可思議和擔憂,“你現在工資拿得好好的,在同程也積累了這么多人脈和經驗,怎么說走就走?加盟開店是那么容易的事嗎?Helen姐說得對,風險太大了!你再好好想想,別沖動!”
看著麗麗焦急的神情,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但那個離開的念頭,卻像生了根一樣,無法動搖。“麗麗,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感覺,我待在這里,心已經死了。上海的事,你也知道……我沒辦法當什么都沒發生過,繼續按部就班地過日子。我想拼一把,為自己拼一把。”
麗麗看著我眼中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倔強和決絕,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啊……還是那個犟驢脾氣!既然你都想好了,那……姐支持你。不管怎么樣,記得常聯系,有事說話。”
接下來的三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長、最煎熬的三天之一。我像一個分裂的人,理性的一面不斷列舉著留在同程的好處:穩定的高薪、熟悉的環境、可預見的晉升路徑、完善的福利保障……而感性的一面,那個被上海經歷點燃又澆滅、卻始終不曾熄滅的火苗,則在瘋狂地叫囂著:自由!掌控!證明自己!創造屬于自己的東西!
我反復計算著銀行卡里的存款,那是我在同程三年多,靠著拼命打電話、做業績、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全部家當——整整四十萬。這個數字,曾經讓我感到無比踏實和自豪,它是我在城市立足的資本,是我能給遠在天水的父母的一份安慰。但如果拿去創業,它可能就像投入水中的石子,連個響動都聽不見就消失無蹤。
我想起在上海江寧路,從毛坯到開業,那種親手創造一切的成就感;想起面對客戶復雜需求時,獨立思考和解決問題的挑戰與快樂;也想起最終被迫離開時,那種深深的無力感和屈辱。我問自己:馮瑞東,你是愿意繼續留在溫室里,拿著不錯的薪水,卻可能永遠活在那次不公的陰影下,重復著看不到新希望的工作?還是愿意冒著風險,跳出去,搏一個可能頭破血流,但也可能真正掌控自己命運、贏得尊嚴的未來?
答案是清晰的。
三天后,我再次站在了Helen姐的辦公室門前。心情,比上一次更加平靜,也更加堅定。
我敲敲門,走進去。
Helen姐似乎一直在等我,她抬頭,目光平靜地看著我:“想好了?”
“想好了,Helen姐。”我走到她辦公桌前,看著那份依舊放在桌角的辭職報告。
“那么,你的決定是?”她問道,語氣里聽不出什么情緒。
我深吸一口氣,迎著她審視的目光,清晰而緩慢地說道:“Helen姐,非常感謝您這三天的等待和之前的挽留。您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認真思考過。留在同程,確實穩定,待遇也好。但是,經過這三天的深思熟慮,我最終還是選擇……堅持我最初的想法。我決定辭職。”
辦公室里陷入了一片短暫的沉默。Helen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惋惜,有不解,或許,也有一絲對我這份勇氣的欣賞。最終,她什么也沒再說,只是拿起筆,在我那份辭職報告的右下角,簽上了她的名字。
“手續按流程走。祝你……前程似錦。”她將簽好字的報告遞還給我,聲音平靜。
“謝謝Helen姐。”我接過那份決定了我未來道路的薄紙,再次向她鞠了一躬,然后轉身,離開了辦公室。這一次,腳步異常輕松。
走出同程大廈,春天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灑在身上,暖洋洋的。我拿出手機,點開手機銀行APP,看著屏幕上那個清晰的數字:¥400, 185.36。這四十萬,是我在同程一千多個日夜拼搏的見證,是我的汗水、淚水,甚至是不甘與委屈凝結成的“榮耀”。它曾經是我安全感的來源,而此刻,它即將成為我押上全部身家的創業賭注。
離職流程辦得很快,也異常安靜。沒有歡送,沒有告別,就像一顆石子投入深潭,悄無聲息。我清理完個人物品,抱著那個小小的紙箱,最后一次回頭看了看這座承載了我青春和夢想的建筑,心中沒有太多留戀,只有一種“而今邁步從頭越”的決絕。
就在我辦理離職手續后不久,我的微信收到了吳迪發來的消息。
“老馮,怎么離職了?”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意外。
我看著那個名字,心里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我簡單地回復:“想換個環境,自己試試。”
過了一會兒,他回復:“理解。我改天回蘇州,選個時間聚聚。”
我回了一個字:“好。”
對話就此結束。我知道,這或許只是成年人間心照不宣的客套,曾經的上下級,如今已走在不同的路上。
而就在我離開后不久,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終于漾開了漣漪,攜程線下門店加盟的風潮在同程內部也悄然涌動。或許是我的離開起到了某種催化作用,或許是大勢所趨,陸陸續續,我聽說之前一些關系不錯的同事,特別是那些有過線下業務經驗、同樣感受到內部發展瓶頸或不滿于現狀的,也紛紛選擇了離開,加入了加盟攜程門店的行列。
而我,馮瑞東,自然也不例外,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成了這批人中較早付諸行動的那一個。那四十萬的存款,不再是躺在銀行里的數字,它成了我規劃中門店的租金、裝修款、首批貨款和員工初期工資。我知道,前路注定艱難,創業維艱,九死一生。但這一次,我是為自己而戰,為那份不甘平庸的心,為那個渴望掌控自己人生的夢想。同程的“象牙塔”歲月已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