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口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夕陽的余暉透過林隙,斑駁地灑在臨時壘起的石木障礙上,映出眾人緊張而忙碌的身影。沒有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喘息聲、石塊壘放的摩擦聲、以及柴刀削尖木樁的咄咄聲。
胡漢的計劃被迅速執行。張涼指揮著男人們,利用谷口天然的狹窄地勢,用巨石和粗大的枯木構筑了一道齊胸高的簡易胸墻,僅在中間留出一個約摸兩人寬的缺口。缺口之后,是一個精心偽裝、深及腰際的陷坑,坑底密布著用柴刀奮力削尖的硬木簽子,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森然冷光。
幾位婦人則帶著孩子在更后方,將收集來的干枯枝葉和引火之物堆放在胸墻之后,并準備了幾個簡陋的火把。狗娃和二牛被安排在兩側稍高的巖石上,手里緊緊攥著幾塊棱角分明的石頭,他們是最后的遠程“火力”。
胡漢站在胸墻前,最后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裝備。那把缺口不少的柴刀別在腰后,Zippo打火機和裝有“驚雷散”的皮囊掛在最順手的位置。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雜著泥土、汗水和淡淡的硝石味道。
張涼走到他身邊,臉色凝重,再次低聲道:“郎君,務必小心!若事不可為,立刻退回,我們依托障礙,再想辦法。”他手中的環首刀握得死緊,指節泛白。
“放心,我不會蠻干。”胡漢點了點頭,目光掃過身后那一張張帶著恐懼、卻又隱含期待的臉,“記住,看到我將它引過來,聽到我的信號,立刻點燃火堆,投擲石塊,大聲呼喝!聲勢越大越好!”
交代完畢,胡漢不再猶豫,轉身,獨自一人,邁步走進了那幽深、仿佛巨獸張開大口的谷口。
谷內的光線明顯暗了下來,參天古木遮蔽了天空,只有零星的光斑投下。腳下是厚厚的落葉,踩上去軟綿綿的,幾乎聽不到腳步聲。空氣中那股大型野獸特有的腥臊氣味更加濃烈了。胡漢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腎上腺素飆升,感官被放大到極致,耳朵捕捉著林間的任何一絲異響。
他不敢深入太多,沿著依稀可辨的獸徑前行了約百米,選擇了一處相對開闊、背后有巨木可做短暫依托的地方停下。他從皮囊中小心地取出一小撮“驚雷散”,撒在身前不遠處的干燥空地上,然后用Zippo點燃了一小堆預先準備好的、浸了些松脂的干燥引火物。
橘黃色的火苗竄起,在這昏暗的林間格外顯眼。松脂燃燒散發出特有的煙氣,隨著山風,向谷內深處飄去。
胡漢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除了火堆細微的噼啪聲和林間的風聲,四周一片死寂。這種寂靜,反而更讓人心悸。
時間一點點過去,谷口方向的眾人更是度秒如年,每一息都顯得無比漫長。張涼趴在胸墻后,眼睛死死盯著胡漢消失的方向,手心全是汗。
突然——
“咔嚓!”一聲枯枝被踩斷的脆響,從谷內深處傳來!
胡漢渾身一緊,目光銳利地投向聲音來源的方向。只見幽暗的林木深處,兩點幽綠的光芒緩緩亮起,伴隨著一陣低沉而充滿威脅的、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咆哮聲。一個巨大的、如同小丘般的黑影,緩緩從樹影中顯現出來。
那是一頭體型極其碩大的棕熊,肩背雄壯,毛發粗硬,沾著些許泥土和草屑。它人立而起,幾乎有一人半高,巨大的熊掌上利爪森然,一雙小眼睛閃爍著兇殘而警惕的光芒,緊緊盯著胡漢和他身前那堆跳躍的火光。
壓迫感撲面而來!遠比在動物園或紀錄片里看到的任何熊都要更具野性和威脅!胡漢甚至能聞到它身上那股濃烈的、混合著腐肉和野性的腥臭。
老熊顯然被火光和陌生闖入者的氣息激怒了。它沒有立刻沖過來,而是低吼著,用鼻子嗅著空氣,似乎在評估著眼前的“獵物”。
胡漢知道不能再等!他猛地用腳踢散那堆小火,火星四濺,同時將手中早已準備好的一小包“驚雷散”用力朝老熊前方的地面擲去!
“嘭!!”
又是一聲不算太大但足夠響亮的爆燃,火光和濃煙在老熊面前騰起!
這一下,徹底激怒了這頭谷中的霸主!突如其來的聲光刺激,讓它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巨大的身軀猛地伏低,然后如同黑色的閃電,四肢著地,帶著碾碎一切的氣勢,朝著胡漢猛沖過來!地面似乎都在它的奔騰下微微震動!
胡漢頭皮發麻,轉身就跑!他將速度提升到極致,沿著來路向谷口亡命狂奔!身后是巨熊沉重的腳步聲、粗重的喘息聲和狂暴的咆哮聲,以及樹木被撞斷的噼啪聲!他甚至能感覺到那腥風已經噴到了自己的后頸!
“來了!準備!!”胡漢用盡平生力氣,朝著谷口方向嘶聲大吼!
守在胸墻后的張涼瞳孔一縮,看到了從林中狂奔而出的胡漢,以及他身后那如同噩夢般追來的巨大黑影!
“點火!!”張涼怒吼!
早已準備好的火把瞬間點燃了堆放的干柴,一道火墻在胸墻后騰起,不僅提供了照明,更極大地震懾了野獸!
“扔石頭!喊起來!!”張涼繼續下令,自己則握緊了環首刀,死死盯住那個缺口。
剎那間,石塊如同雨點般從兩側巖壁上砸向追來的巨熊,雖然大多被它厚實的皮毛和肌肉彈開,但疼痛和四面八方而來的攻擊讓它更加狂躁。村民們聲嘶力竭的吶喊聲也在山谷中回蕩,進一步擾亂了它的心神。
胡漢一個箭步沖過缺口,幾乎是同時翻滾到胸墻一側,氣喘吁吁。
而那頭被徹底激怒的老熊,眼中只剩下前方那個挑釁它、傷害它的目標,不管不顧地朝著唯一的缺口猛沖過來!
“轟——!!”
巨大的黑影帶著慣性,準確地沖過了缺口,然后,伴隨著一聲沉重的悶響和木簽刺入皮肉的令人牙酸的聲音,它前半截身軀猛地栽進了精心偽裝的陷坑里!凄厲痛苦的咆哮瞬間響徹山谷!
“就是現在!”胡漢強忍著脫力感,抓起一大把混合了更多硝石的“驚雷散”,用燃燒的樹枝點燃,奮力朝著在陷坑中掙扎咆哮的巨熊頭部擲去!
張涼也同時暴起,手中的環首刀帶著積攢的所有力量和憤怒,狠狠劈向因劇痛而揚起的熊頸!
“轟——噗!!”
更大的爆燃聲在熊頭上炸開,硝煙和火光彌漫,伴隨著利刃砍入骨肉的悶響!
巨熊發出了最后一聲絕望而痛苦的哀嚎,龐大的身軀在陷坑中劇烈地抽搐了幾下,最終,緩緩癱軟下去,只剩下微弱的喘息和汩汩流淌的鮮血,染紅了坑底的尖刺和泥土。
山谷中,一時間只剩下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和眾人劫后余生、粗重無比的喘息聲。
成功了。
胡漢靠著冰冷的巖石滑坐在地,看著那頭已然斃命的巨熊,感受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一種混合著后怕、疲憊以及巨大成就感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
他活下來了。他們,活下來了。
張涼拄著刀,同樣喘著粗氣,看向胡漢的目光,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與敬佩。他走到胡漢身邊,伸出手。
胡漢抓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來。
兩人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但一種經歷過生死考驗的默契,已在無聲中建立。
張涼轉身,面向同樣驚魂未定、卻漸漸露出狂喜神色的村民們,高高舉起了染血的環首刀,用嘶啞卻充滿力量的聲音吼道:
“野熊谷!是我們的了!!”
第八章新硎初試
巨熊斃命,帶來的不僅僅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更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足以支撐眾人活下去的寶貴資源。谷口彌漫著濃烈的血腥氣,但此刻,這氣味不再只意味著死亡,更代表著食物、御寒的皮毛,以及……一種征服險境后的信心。
短暫的歡呼和松懈之后,不用胡漢過多催促,生存的本能驅使著眾人立刻行動起來。張涼指揮著幾個還有力氣的漢子,開始小心翼翼地處理那頭龐大的熊尸。剝皮、分解熊肉,這都是極其費力且需要技巧的工作,但對于這些掙扎在生存線上的村民而言,每一塊肉、每一張皮都珍貴無比。
胡漢沒有插手具體的事務,他知道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張涼顯然具備狩獵和處理獵物的經驗)。他站在一旁,目光越過忙碌的人群,投向了幽深的谷內。夕陽已完全沉入山脊,只有天際還剩下一抹暗紅的余暉,谷內光線迅速暗淡下來。
“張兄,”胡漢開口道,聲音帶著激戰后的沙啞,卻依舊清晰,“熊肉盡快處理,內臟也要小心收集,有些或許有用。今晚我們就在谷口內側,依托這道胸墻扎營,點起大火,以防還有其他猛獸被血腥氣引來。”
“明白!”張涼手下不停,頭也不抬地應道,語氣干脆,帶著一絲以前未有過的、發自內心的遵從。
胡漢又轉向幾位驚魂稍定的婦人:“幾位嬸嬸,麻煩多收集些干柴,把火燒得旺些。再找些大片的樹葉或者藤蔓,看看能不能搭幾個最簡易的遮風棚子,夜里露水重。”
婦人們連忙點頭,依言行事。經歷了剛才的一幕,胡漢的話在她們心中已帶有不容置疑的分量。
安排完這些,胡漢才走到一旁,找了個相對干凈的石頭坐下,感覺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痛抗議。他仔細回味著剛才與巨熊的短暫交鋒,心臟依舊有些悸動。這不是游戲,不是電影,是真正的生死一線。若非提前布置,若非那“驚雷散”的震懾和陷坑的致命一擊,他們這十幾人,恐怕真要成了那畜生的腹中餐。
“看來,知識固然重要,但將其轉化為實實在在的生存和戰斗能力,還需要更周密的計劃和更熟練的執行。”胡漢在心中默默總結著經驗教訓。那“驚雷散”威力還是太小,而且受潮會影響效果,需要改進制備和保存方法。
夜色漸濃,谷口燃起了熊熊篝火,驅散了寒意和部分黑暗。火上架起了臨時制作的木架,大塊的熊肉被切割下來,放在火上炙烤,油脂滴落在火中,發出滋滋的聲響,散發出誘人的香氣。這香氣,對于常年饑饉的村民們來說,無疑是世間最美好的味道。
眾人圍坐在火堆旁,臉上終于露出了許久未見的、帶著滿足和希望的笑容。狗娃和二牛等孩子眼巴巴地看著烤肉,不停地咽著口水。
張涼將最先烤好、最肥美的一大塊后腿肉,用洗干凈的大樹葉托著,恭敬地送到胡漢面前:“郎君,您先請。”
胡漢沒有推辭,他知道這是確立地位和威信的必要環節。他接過肉,道了聲謝,然后撕下一半,遞給眼巴巴的狗娃:“吃吧,今天你也立功了。”
狗娃驚喜地接過,狼吞虎咽起來。
胡漢自己則慢慢咀嚼著粗糙卻充滿能量的熊肉,感受著熱量在體內擴散。他環視著火光映照下的一張張面孔,雖然依舊憔悴,但眼神里已有了光亮。
“諸位,”胡漢咽下口中的食物,開口說道,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看向他,“今日我們僥幸勝了,占了這野熊谷。但這只是開始。谷內情況未明,外面的胡人威脅仍在。我們要想在這里長久立足,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從明日起,我們首先要徹底探查山谷,確認安全,找到最適合建造營地的地點,以及那眼活泉的具體位置。其次,我們要加固谷口防御,這道胸墻太簡陋,需要改建得更堅固,最好能做成可以開關的寨門。”
“第三,食物。熊肉雖多,終有吃完的一天。我們需要開辟能長期耕種的土地,采集更多可食用的植物種子,還要嘗試制作更有效的捕獵工具。”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胡漢的目光變得銳利,“我們這些人,需要組織起來,進行基本的訓練。不需要每個人都成為沖鋒陷陣的猛士,但至少要懂得如何聽從號令,如何協同自保,如何在遭遇危險時,不至于像今天之前那樣,只能慌亂奔逃。”
他的話條理清晰,目標明確,為這群剛剛獲得喘息之機的流民,勾勒出了一幅雖然艱難、卻充滿希望的未來藍圖。
張涼第一個響應,他放下手中的肉,肅然道:“郎君所言極是!張涼愿聽從郎君調遣,絕無二話!”他今日親眼見證了胡漢的膽識、謀略和那種種神異手段,早已心服口服。
“我等愿聽郎君調遣!”其他村民,無論男女老少,也都紛紛出聲附和。胡漢不僅帶他們找到了安身之所,解決了迫在眉睫的食物危機,更是他們中間唯一一個能帶領他們面對未來不確定風險的人。
胡漢點了點頭,心中稍定。初步的權威已經建立,接下來就是如何將這微弱的火種呵護壯大。
他看向跳躍的火焰,補充了最后一點:“另外,大家今日都看到了那‘驚雷散’。此物制備不易,且危險,大家切勿隨意模仿嘗試。日后若有所需,我自會安排。”
他必須將“技術”暫時壟斷在自己手中,這既是保護他們,也是維持自身地位的必要手段。
夜色深沉,篝火噼啪。飽餐后的村民們,在溫暖的火焰旁,裹著簡陋的鋪蓋,沉沉睡去,這是他們多日來,第一次能夠安心入眠。
胡漢卻沒有睡意,他和張涼輪流守夜。坐在篝火旁,聽著谷內的流水聲和夜梟的啼鳴,他望著星空,思緒飄遠。
野熊谷是第一步。接下來,就是如何將這里,從一個臨時的避難所,建設成一個真正的、能夠在這亂世中存續并發展的——根據地。
第一步,總算穩穩地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