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城百廢待興。

兩位秦王隕落，十八層煉獄崩塌。

但活在冥城的普通魂眾們，卻生出了滿腔的希望。

“司緣和她那個軍師總算灰飛煙滅了，真是大喜事！”

“可不，她那個軍師，上次因為一點小事卡我們工地的審批，我們一起籌集了八千金幣，才把她給哄好呢，喜歡拿虧心錢，被冥主當煙花放了，真是痛快！”

“只要我們以后好好工作，攢夠輪回的錢，指日可待吧！”

人群歡聲笑語，不遠處，一道身影僵立原地。

“光是卡一次審批，就收了八千金幣么？”秦駿安的魂體在風中蕭瑟，他不敢置信地喃喃。

妹妹有這么多的錢，為何不肯分一點，讓爹爹和他去輪回投胎呢。

明明……明明他當年在冥城辛苦攢下一點積蓄，第一個念頭就是分給妹妹和爹爹，盼著全家能一起脫離這苦海啊。

“呵……”一聲苦澀到極點的輕笑從他喉間溢出，凄楚悲傷。

“還是說，你不在乎我們是否能輪回，只想讓我們永遠困在這冥城里，做你東山再起的見證者……”

“呵……”

秦駿安自嘲搖頭。

妹妹恐怕不知道，她這一次出事，他躲在暗處，看著秦悠悠出手，卻沒有再傻乎乎地站出來，替她下跪求情。

她會恨他嗎？

恐怕，她到死的那一刻，腦子里都只有她的宏圖大業和她的不甘，連半分余地，都不曾留給他和爹爹吧。

秦駿安緩緩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望向遠處模糊的輪回殿方向。

他不再猶豫，也不再回頭，跌跌撞撞地邁開腳步。

懷里捧著的，除了那足夠輪回的金幣，還有他纂刻的秦天的牌位。

父親雖然魂魄散盡，雖然這牌位也不能帶到來世，但他還是想要帶著他，圓一個輪回的夢。

而懷里的金幣……

最后的那次爭吵里，她將所有金幣還給了他，剛好夠一次輪回，剛好給了他一條生路。

“菡月，爹爹，生生世世，緣盡，永別?！?/p>

他喃喃的聲音，消散在了風里。

金帛如山骨肉寒，從此，燼冷魂銷陌路寬。

空余木主刻前事，來世，永辭親緣身不沾。

※

秦悠悠坐在廢墟般的衡業殿殿頂，眺望著天穹。

這里沒有月亮，只有豬血般暗紅低垂的天空。

冥城的事務，有哥哥操持，她不必太過憂心。

該整頓的整頓，該肅清的肅清，該改革的改革。

哥哥身為不滅之神，被她重新賦予了冥城不滅閻羅的權柄，統帥八大秦王。

人一旦閑下來，就容易矯情，秦菡月死前的那番話，終究還是在秦悠悠的心中掀起了漣漪。

她說，自己分裂靈魂，親自以身奠定輪回大道，只是道貌岸然的偽善者，這世上，還是會有無數恨她的人。

道貌岸然、偽善……

這些字像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

心底仿佛有一口深潭，被投入了這顆惡念的石子，一圈圈的漣漪，帶著寒意，悄然擴散開去。

在進入遺跡看見壁畫，拿回了些許記憶后，她曾深信不疑，這六道輪轉、因果循回的世界，是她一手為天地秩序繪制的藍圖，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公正與平衡。

漫長的時間長河流淌而去，她創造的生靈，因為輪回的存在，不再會因壽命無限，而思維僵化異變，成為星族一樣冷漠無情的異形。

她分裂神魂，忍受煉魂般的劇痛，將本源融入輪回的基石，她曾視此為必須付出的代價，一種……殉道般的使命。

為了這個世界應該有的樣子。

可秦菡月對她的那番指責，讓她驀然意識到，好像自己這樣做，只是一意孤行地為了自己，為了凌壹他們。

這世間，多的是想要無限壽命的人們，甚至，他們堅持不斷地修煉，也是為了長生。

他們不想要下一世的虛無縹緲，他們只要這一世確定的、對自己人生的掌控。

哪怕他們其實根本無法掌控自己的精神，在漫長的歲月長河中，終究會逐漸僵化，甚至被世界本源中的濁氣污染。

他們寧可變成與一開始完全不一樣的一個人，也要長長久久地活著。

“我這是……自私么？”

秦悠悠忽然發出了一聲嘲弄。

難道自己做這一切都是錯的？

她是否應該尊重自己創造的生靈的意志？

身邊空間漣漪波動，兩個青年一左一右出現在了她的身側。

“姐姐，不要糾結?！绷栀E的聲音輕快，一個毛茸茸的腦袋靠在了她的肩上。

凌弎一把推開了凌貳，將秦悠悠的腦袋按向自己的肩膀，故作深沉：“女人，我的肩膀可以給你靠?！?/p>

“欸，小弎兒你找死是吧？”

“貳子，能不能成熟一點？”

正沉浸在自己思緒里的秦悠悠，忽然被這兩人一打岔，差點氣笑了。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抬手將這二人都扒拉開：“別吵，正思考人生哲學呢?！?/p>

她發了話，兩個劍拔弩張的青年，頓時偃旗息鼓。

他們一左一右，像兩只溫順的護衛犬，乖乖地在秦悠悠身側坐了下來。

凌貳忽然出聲，“姐姐，你其實不需要思考太多?！?/p>

凌弎難得的沒有反駁他，而是長眉一挑，道：“悠悠，這世間的一切都是你創造的，這世界，就該長成你要的樣子?！?/p>

秦悠悠沒有吭聲。

創造生靈，賦予其意志，便如同播下隨風漂泊的種子。

縱然是創世神，又豈能完全掌控每一粒種子的生長方向？子女尚不能盡如父母所愿，何況天地眾生？

她目光掃過身側。

凌弎和凌貳的眼底，都流淌著真誠的關切。

“悠悠，謝謝你，沒有放棄我們?！?/p>

“我還是喜歡自己現在的樣子?！?/p>

“那種……被時光腐蝕、被濁氣入侵、面目全非的感覺，比生命的終結更可怕?！?/p>

這兩道目光，讓她心頭一暖。

她耗費那堪稱天文數字的“金幣”，通過系統將他們從永恒的沉眠中“贖回”。

圖的不就是眼前這一幕嗎？

他們依舊是凌弎，是凌貳，是記憶里最初的模樣，而非被時光扭曲的怪物。

值嗎？

當然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