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后,隆冬降臨。
朔風卷地,鳳羽國的都城,也被深可沒膝的積雪覆蓋。
天地間唯余一片純粹的銀白,連呼嘯的寒風都仿佛帶著冰碴兒的脆響。
這片仿佛連時間都要被凍結的雪城深處,秦家府邸如同一個溫暖堅實的堡壘,燈火通明,驅散了嚴冬的酷寒。
府內,氣氛不同于往日的寧靜。
仆從們步履匆匆,卻井然有序。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草香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期待。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主宅那扇緊閉的、縈繞著柔和守護結界的房門。
陸清瞳要生了。
產房外,平日里執掌冥城、斷人生死皆面不改色的冥王大人,此刻卻像個最普通的毛頭小子,緊抿著唇,在鋪著厚厚絨毯的走廊里來回踱步。
他那雙素來冷靜的眼眸,此刻卻只盛滿了焦灼,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緊。
每一次屋內傳來細微的響動,都讓他的心跳漏掉半拍。
秦烈和魏錦也守在一旁,雖是經歷過風浪的人,但在此關頭,面對孫輩的降臨,依舊難掩激動。
魏錦不時輕聲安撫兒子幾句,秦烈則背著手,望著窗外紛飛的大雪,眼神悠遠,仿佛透過這漫天潔白,看到了許多年前的某些光景。
秦悠悠安靜地站在稍遠一點的廊柱旁,她沒有像家人那樣外露的緊張,周身氣息平和。
她雙手輕輕交疊在身前,心中默念:“愿嫂子平安順遂,愿小家伙健康可愛……”
作為創世之神,她只需一個念頭,便可決定這新生兒的性別、資質甚至命運。
但在此刻,她收斂了所有的神力,選擇了最純粹的等待與祝福。
生命的誕生,本就是宇宙間最偉大的奇跡,她不愿以任何方式打擾這份自然與神圣。
她又忍不住想,祖父散盡神力,投入輪回后,也是有可能投生到嫂子的肚子里的。
但這樣好像又有些奇怪,罷了,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流逝。
修煉者生孩子,不似凡人痛苦,但修煉者實力越高,孩子自母體中得到的能量越大,生產過程中也會增加艱辛。
總之,生孩子,不論什么時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終于,在一聲帶著痛楚與努力的悶哼之后,一聲極其清亮、充滿生命力的嬰兒啼哭,嗷的一聲,如同一聲春雷,清晰地傳遍了走廊的每一個角落!
“生了!生了!是一位千金!母女平安!”
穩婆臉上帶著喜悅的紅光,推開房門出來報喜。
女兒?
秦悠悠挑了下眉。
剎那間,秦霽玉緊繃的身體驟然松弛,幾乎要站立不穩,他猛地扶住墻壁,長長地、顫抖地吁出了一口氣,眼中是如釋重負的后怕。
秦烈和魏錦也瞬間喜上眉梢,連忙圍了上去。
包裹在柔軟天蠶絲襁褓中的女嬰被小心翼翼地抱出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湊上前去。
小家伙剛剛降臨人世,皮膚還帶著新生兒的紅潤,但五官已經能看出驚人的精致小巧,眉眼尤其漂亮。
雖然閉著眼,但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安靜地覆在眼上。
秦烈看得最為仔細,他凝視著重孫女的小臉,看著看著,眼眶竟不由自主地濕潤了。
聲音哽咽:“這眉眼……這抿著嘴的小模樣……真像……真像娘年輕的時候啊……”
秦悠悠心中微微一動,奶奶?
她并未用神力去探查或確認什么,只是微笑著,目光溫柔地注視著這個家族的新成員,投生于本家,本就是靈魂本能地尋找歸處,如果是奶奶,也很正常。
秦霽玉從穩婆手中近乎虔誠地接過女兒。
這個小小的、柔軟的生命在他臂彎里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卻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責任與幸福。
幾天后,小家伙有了名字。
秦霽玉和陸清瞳商量了很久,終于敲定,為女兒取名陸念初,寓意不忘初心,感念生命之源起。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轉眼間,幾年過去了。
秦家因小念初的到來,增添了無盡的生機與歡笑。
小念初完美繼承了父母的優點,出落得越發冰雪可愛。
她有著父親秦霽玉那般精致的眉眼,又繼承了母親陸清瞳溫柔靈動的氣質,小小年紀便已是個美人胚子。
她是整個秦家和陸家的心尖肉,被長輩們如珠如寶地疼愛著。
清冷的冰冰阿姨、霸道的燦燦阿姨,見了她,也會忍不住露出最柔軟的笑容。
小飛云幾個小朋友,最喜歡這個甜甜的小跟班。
這一日,外面又飄起了細碎的雪花,天地間一片朦朧。
小念初穿著厚厚的白色靈狐皮襖,戴著毛茸茸的兜帽,裹得像個小雪球,興高采烈地跟父母打了聲招呼,便帶著兩個修為不低的侍女,蹬著小皮靴跑出府門,去城里逛逛。
到了傍晚,雪漸漸停了,天色暗了下來。
府內暖意融融,晚餐的香氣已經開始彌漫。
陸清瞳有些擔心地望向門口:“念初這丫頭,怎么還沒回來?”
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夾雜著歡笑的腳步聲和小皮靴踩在雪地上的“嘎吱”聲。
“爹爹!娘親!姑奶奶!你們快來看呀!”
小念初像一陣小旋風似的沖進了溫暖如春的客廳,小臉凍得紅撲撲的,眼睛卻亮得像星辰。
然而,她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她那只戴著暖手筒的小手,正緊緊地牽著另一只小手。
那是一只屬于小男孩的手,瘦小、臟污,指甲縫里滿是泥垢。
手的主人是一個看起來約莫七八歲的男孩,衣衫襤褸,單薄的破布根本抵擋不住嚴寒,凍得渾身發抖,臉上滿是污漬和凍瘡。
唯有一雙眼睛,在臟兮兮的小臉上顯得格外明亮。
此刻正怯生生地、帶著幾分惶恐和好奇,打量著這處對他而言格外溫暖華麗的宅子。
“我在松子街那邊發現他的!” 小念初語氣驕傲。
“他一個人蹲在街角,沒有家,也沒有東西吃,我跟他說,我家可大可暖和了,帶他來我們家,過兩天就去歡樂谷坐冰冰阿姨造的最漂亮的冰軌飛車!嗖一下,可快可刺激了!”
她一邊說,一邊興奮地比劃著,然后仰起小臉:“悠悠姑姑說,沒有男孩子能拒絕車車的,是真的,我一說他就跟我回來了!”
眾人的目光聚焦在那個小乞丐的臉上。
秦烈手中的茶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魏錦猛地捂住了嘴,倒吸一口涼氣。
秦霽玉原本含笑的嘴角瞬間繃緊,瞳孔驟然收縮。
像!太像了!
盡管孩子瘦弱不堪,滿臉污垢,但那眉骨的形狀,那鼻梁的弧度,尤其是那緊抿嘴唇時透出的那股子倔強又隱忍的神態……
這分明就是縮小版、落魄版的秦正武啊!
秦烈對父親年輕時的模樣記憶猶新,這突然的沖擊,讓他呼吸瞬間急促了!
秦霽玉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一個箭步上前,蹲下身,目光如電,仔細地、小心翼翼地端詳著男孩的模樣。
他的抑制不住地激動了起來。
小男孩被眼前這群衣著光鮮、情緒激動的大人們嚇壞了。
他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瘦小的身體幾乎要躲到小念初身后,緊緊抓著小念初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茫然無措地看著眾人,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秦悠悠也走了過來,她看著小男孩,心中百感交集。
哥哥秦霽玉執掌輪回大道,立身以正,從未想過利用職權為親人謀取任何轉世上的便利。
事實上,在念初出生后,秦霽玉曾例行公事地回冥王殿仔細核查過近期的輪回記錄。
他那時才震驚地發現,祖父秦正武的魂魄,原本有一次極佳的機緣,可以投入秦家,享盡這一世的富貴榮華和家族庇佑。
然而,在輪回通道即將關閉的最后剎那,秦正武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他毅然將這唾手可得的、通往坦途的機緣,讓給了妻子。
他知道,投生秦家,意味著無上的起點與順遂。
而他這個出于深情的“讓”,在某種程度上干預了輪回的自然流向,違背了部分法則,注定要承受因果反噬。
因此,他此生的命途被剝奪了所有的幸運,注定顛沛流離,甚至險些凍斃于風雪。
可是,命運的織機玄妙莫測,那被強行扭轉的絲線,似乎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角落,再次交織在一起。
或許是秦正武魂魄深處對“家”的執念指引,或許是純粹的巧合,就在他生命垂危之際,他被小念初,這個命定的緣分,帶回了家。
秦烈看著眼前這衣衫襤褸、瑟瑟發抖的孩子,心臟像是被一只手攥住,鉆心刺骨的疼。
他努力壓下翻涌的情緒,用盡可能溫和、不帶任何壓迫感的語氣,緩緩蹲下身,平視著男孩的眼睛。
柔聲說:“孩子,別怕,別怕……回來了,就好。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再也沒有風雪,沒有饑餓了。”
魏錦也瞬間回過神來,一邊悄悄抹去眼角的淚花,一邊連忙高聲吩咐呆立一旁的侍女:“快!快去準備熱水!拿新衣裳過來,再讓廚房立刻做一碗熱騰騰的、易消化的靈米肉糜粥來!”
小念初雖然不太明白大人們為何如此激動落淚,但她知道,大人們,接受她的新玩伴了。
她晃了晃男孩的手,笑嘻嘻地安慰他:“你看,我沒騙你吧?我家里人都可好啦!”
小男孩看著小念初的笑容,又怯怯地看了看周圍這些雖然陌生、卻眼中含淚、充滿關懷的臉龐,怔怔地、輕輕地,點了下頭。
秦悠悠走到兩個孩子面前,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小念初的頭。
又用指尖,極其輕柔地拂去小男孩頭發上的雪渣和草屑。
她沒有多說一句話,但一切盡在不言中。
回來了就好。
※
洗干凈的小男孩,重新被帶到了大家面前。
“更像了。”魏錦扶額。
“確實……”秦烈覺得,自己哪天一順嘴,可能就要喊出“爹”。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應燦燦問。
小男孩怯生生地說:“狗蛋。”
這名字一出來,所有人頓時安靜了一下。
他們的父親、他們的爺爺,轉生后,被人叫“狗蛋”?
這如何忍得!
“不行,必須改名!”
“對!”
給孩子取名,一下子成了個大難題。
小念初是秦霽玉和陸清瞳的親骨肉,是他們血脈的延續,把她當孫女疼、當女兒養,那是天經地義,心安理得。
可眼前這孩子不一樣。
小小的身軀里,住著的是秦烈的父親、秦霽玉和秦悠悠的親爺爺。
那張小臉,洗干凈后,和記憶中的秦正武年輕時更像了。
面對著他,大人們很難不緊張,很難不把他當成長輩來敬著,可偏偏他又是個需要人照顧、心智只有七八歲的孩子。
這種錯位感,讓氣氛變得有點尷尬。
肯定不能直接沿用“秦正武”,不然太可怕了。
最后還是秦玉這個先祖開了口,語氣平和:“名字就是個稱呼,重要的是人平安回來了。先取個名兒叫著,順口就好。”
她想了想,說:“叫‘平安’怎么樣?此生平安順遂。”
在場這么多人,應燦燦和冰冰是外人,秦悠悠他們是晚輩,還是秦玉取名最為合適。
眾人連忙點頭:“平安好,平安好!平安比什么都強!”
秦霽玉看著眼前這個叫“平安”的小男孩,又看看自己粉雕玉琢的女兒念初,復雜的情緒堵在胸口。
前世的事先不說了,以后,兩個孩子朝夕相處,長大后很可能再次培養出感情……
秦霽玉感覺眼前有點發黑,簡直要吐血三升!
他的寶貝女兒啊!
偏偏他還生不得氣,因為對方是他的爺爺!
他用力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
孩子還這么小,想那些太遙遠太扯淡了。
現在最要緊的,是把這兩個孩子好好撫養長大,讓他們健康、快樂。
“那孩子姓啥?”應燦燦又問。
眾人一僵。
姓啥?
這可真問倒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