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她自己下來。”
林嘯天的話,不高不低,卻像一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湖面,讓整個正廳的熱絡氣氛,瞬間凝滯。
周雄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林子琪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丈夫周平,后者也是一臉為難,不敢作聲。
誰都聽得出來,這位清風劍派的掌門,對自己那位攀上高枝的三女兒,依舊是心存芥蒂,這是要當眾給她一個下馬威。
林子琪急得手心冒汗,正要再說些什么。
“吱呀——”
二樓的門被推開。
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現在了樓梯口。
林穗穗換下了一身尋常的布衣,穿上了從仙島上帶來的月白色長裙。
裙擺上用銀線繡著細碎的流云暗紋,隨著她的走動,仿佛有光華流轉。
她未施粉黛,一頭烏發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幾縷發絲垂在頰邊,襯得那張清麗的臉龐,愈發顯得沉靜從容。
她就那樣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了下來。
每一步都踩得很穩,脊背挺得筆直。
她的出現,讓廳內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得放輕了幾分。
這還是那個傳聞中,被清風劍派遺忘在角落,資質平平的三小姐嗎?
這通身的氣度,這份從容不迫,分明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姿態。
林嘯天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
他發現,自己好像真的不認識這個女兒了。
她身上沒有絲毫被家族冷落的自卑與怯懦,反而有一種讓他都感到陌生的壓迫感。
林子昂的拳頭,在袖中攥得更緊了。
他最厭惡的,就是林穗穗這副云淡風輕的模樣。
仿佛所有人在她眼中,都不過是跳梁小丑。
林穗穗走下最后一級臺階,停在了廳堂中央。
她的視線,平靜地掃過那一排“親人”。
最后,定格在主位上的林嘯天身上。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個標準的晚輩禮,聲音清清淡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女兒林穗穗,見過父親,大伯,三叔,大哥。”
禮數周全,無可挑剔。
可這聲“父親”,卻叫得比陌生人還要疏離。
林嘯天胸口一堵,一股無名火就想往上冒。
但他終究是一家之派的掌門,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他不能失了風度。
他從鼻腔里,重重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他身旁的大長老林嘯風,則是冷哼一聲,將頭轉向了一邊,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那副嫌惡的姿態,毫不掩飾。
“哎喲,我的好侄女,快起來快起來!”
一個帶著濃重酒氣的慵懶聲音,打破了這尷尬的僵局。
林嘯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手里還提著他的寶貝酒葫蘆。
他幾步走到林穗穗面前,伸手就要去扶她。
“三叔。”林穗穗順勢站直了身體。
“幾年不見,穗穗是越來越好看了。”林嘯云嘿嘿一笑,醉眼朦朧地打量著她。
又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嘀咕道:
“不錯不錯,氣色比我那板著臉的大哥好多了,看來天玄宗的水土,就是養人啊。”
林穗穗的唇角,忍不住向上彎了彎。
“娘親!”
一個清脆的奶音響起。
夜念舟不知何時,從樓上跑了下來。
他像一顆小炮彈,直接沖進了林穗穗的懷里,然后又探出小腦袋,驚喜地看向林嘯云。
“三叔爺爺!”
他掙脫林穗穗的懷抱,又跑過去,一把抱住了林嘯云的大腿。
林嘯云臉上的笑容,瞬間變得真實了許多。
他扔了酒葫蘆,一把將夜念舟抱了起來,在他那粉嫩的小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哎喲,我的乖外孫,想死三叔爺爺了!”
“我也想你!”夜念舟摟著他的脖子,也在他那胡子拉碴的臉上,回親了一下。
這幅其樂融融的祖孫相認圖,讓廳內眾人的表情,都變得精彩紛呈。
林嘯天和林子昂的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
這個小野種……
如今,卻是他們需要仰望的天玄宗少宗主。
而整個清風劍派,唯一能和他親近的,竟然是那個他們最看不起的酒鬼老三!
“咳咳!”
林嘯天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林嘯云像是沒聽見一樣,抱著夜念舟,顛了顛,“乖外孫,又重了啊。在天玄宗吃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你?”
“吃得好!沒人欺負我!壞爺爺現在對我可好了!”夜念舟大聲地回答,還驕傲地挺了挺小胸膛。
林穗穗看著這對旁若無人的“祖孫”,心里有些好笑,也有些溫暖。
她走上前,將兒子從林嘯云懷里接了過來,對著林嘯天等人,平靜地介紹道:“這是我兒子,夜念舟。”
她刻意加重了“夜”這個姓氏。
林嘯天的臉皮,抽動了一下。
就在這時,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聲的玄煞長老,忽然站了起來。
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軀,帶著一股無形的威壓,只是一個起身的動作,就讓整個廳堂的溫度,都仿佛降了幾分。
他走到林穗穗身邊,面無表情地對著林嘯天等人,拱了拱手。
“天玄宗,玄煞,見過清風劍派各位。”
林嘯天和林嘯風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他們連忙站起身,回了一禮。
“原來是玄煞長老,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這可是天玄宗的執法堂大長老!
是和宗主夜辰同輩分的人物!
他的出現,讓林嘯天心里那點想要敲打女兒的氣焰,瞬間熄滅了大半。
人家把執法長老都派來當保鏢了,這重視程度,不言而喻。
他要是再敢給林穗穗臉色看,那就是不給天玄宗面子了。
“一家人,都別站著了。”
周雄連忙出來打圓場,滿臉堆笑地招呼著眾人重新落座。
一場暗流洶涌的家庭會面,就在這樣一種詭異的平衡中,落下了帷幕。
清風劍派一行人,被安排在了最好的客院。
林嘯天等人享受著周家最熱情的招待,也享受著千燈鎮其他武林同道那敬畏的目光。
這幾個月來,清風劍派在江湖上的地位,確實是水漲船高。
前來拜師的弟子,比往年多了一倍不止。
這一切,都仰仗著天玄宗的名頭。
門派里的弟子們,對于那位給門派帶來無上榮耀的“宗主夫人”三小姐,心態是極其復雜的。
既感激她帶來的好處,又因為她“未婚先孕”的過往,而覺得面上無光,打心底里瞧不上。
這種矛盾的心態,在林嘯天和林子昂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第二天,便是飛鷹門門主周雄的六十大壽。
周家張燈結彩,賓客盈門。
千燈鎮周邊的武林門派,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都到齊了。
壽宴之上,最開心的,莫過于夜念舟。
他最喜歡的就是湊熱鬧。
一會兒拉著表弟康兒,在人群里鉆來鉆去,跟這個叔叔問好,跟那個伯伯打招呼。
一會兒又跑到林子琪身邊,討要點心吃。
他發現,自己好像突然多了好多好多的親人。
有溫柔漂亮的二姨,有會陪他玩捉迷藏的二姨夫,還有總是笑呵呵的周爺爺。
雖然那個外公和那個大舅,還總是板著一張臉,看他的表情怪怪的。
但他不怕。
因為他有娘親,有姑姑,有壞爺爺(玄煞),還有最喜歡他的三叔爺爺!
整個壽宴,都維持著一種表面的和諧。
林嘯天作為最尊貴的客人之一,被安排在主桌。
他端著掌門的架子,接受著各路人士的恭維和敬酒,臉上也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意。
林穗穗則和夜裳、玄煞等人,坐在另一桌。
她只是安靜地喝著茶,偶爾給兒子夾一塊他喜歡的桂花糕,對周圍的喧鬧,置若罔聞。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氣氛正酣。
忽然,一道不和諧的聲音,響了起來。
“爹,各位叔伯,今日是周伯父大壽,如此盛事,光是喝酒吃肉,未免有些乏味。”
林子昂端著酒杯,站了起來。
他的臉上,帶著幾分酒后的潮紅,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他的視線,越過人群,直勾勾地,落在了林穗穗的身上。
“孩兒不才,愿與三妹切磋兩招,為周伯父的壽宴,舞劍助興!也好讓孩兒,領教一下三妹如今的高招,看看我清風劍派的劍法,與天玄宗的絕學,究竟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