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里頓時安靜了下來,只有陸遠舟喝悶酒的動靜。
今日一早,他看到大哥陸淮川一反常態,難得穿上了華服錦衣,好奇問了一句。
陸淮川溫聲笑了笑,似乎有些不習慣這樣的裝扮:“母親要帶我去同江家的大小姐相看,所以才穿成這樣。”
彼時,陸遠舟愣了好久。
等他回過神來時,陶氏已經帶著陸淮川出門去了。
他本也該去軍營操練騎射,可知道這事兒后,連門都不想出,命人前去告假,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底就像是被千萬只螞蟻爬過一樣,躁癢難耐,恨不能剖出來好好撓一撓。
陸遠舟再清楚不過,這股煩悶源自于哪里。
為解愁緒,他出門漫無目的的閑逛散心,不知不覺來到了天香樓,就忽然想起那一日在樓中遇到江明棠時,她那冷漠的模樣,更加郁結了,于是進了樓中叫了酒,再讓人去請祁晏清。
好友聰慧通透,將世間萬事都看得明白,陸遠舟希望祁晏清能開解開解他。
至少,別讓他像現在這樣難過。
等著人的時候,他已經喝起了酒,苦酒入喉,令人心醉,可腦中那人的模樣,卻越來越清晰了。
即便祁晏清說他一開始,只是為那抹顏色驚艷,算不得什么真情,但只有陸遠舟自己清楚,美人入心,見之不忘。
有些人見到的第一眼,就會將整個人都賠進去,這輩子再也舍不掉了。
更不用提,江明棠原本就該成為他的妻子。
若是他不曾反抗婚事,若是他先見她一面,或許現在一切都落定了,即便有人說他們八字不合,他也會駁斥回去:“我家娘子,是這世上與我最合之人。”
可事實是,他抗拒婚事,無心壞了她的名聲,惹來諸多麻煩,連兩家雙親也覺得,他們在一起不合適,于是婚事旁落。
因為本該得到,失去后才更覺得懊悔。
偏生就差那么一點,就這么一丁點的距離,形成了天塹,令他無法跨越。
陸遠舟郁悶,祁晏清心中也不大舒服,卻搞不清楚這不舒服源自什么。
他將杯盞中的酒一飲而盡,整個人如一塊玉石般清冷,臉上沒什么表情:“你急什么?就算相看又如何,江明棠未必看得上你兄長,她要是不想嫁,他們還能逼她不成?”
敢在靖國公府的府宴上鬧出那些事,他可不信她在自家是個任人揉搓擺布的傀儡。
聽說,江老夫人就極為喜愛她。
若是江家只為聯姻,不顧她的想法,應該第一時間把婚事定下來,而不是浪費時間,還讓兩人相看。
既然相看,那自然會有看得上,與看不上。
陸遠舟苦笑:“你又怎知看不上?”
大哥溫和有禮,永遠不會讓人有不自在的時候,猶如春風拂面,因此他平日里朋友諸多。
江明棠不喜歡他沖動魯莽,大哥穩重端持,她應該會喜歡的吧?
祁晏清卻道:“難道她不喜歡你這種性子,就必須得喜歡你大哥那種性子?這世上又不是只有你們兩兄弟。”
他見過陸淮川,也與他相處過。
此人溫吞有余,果斷不夠,雖說在京中被許多人夸為才子,但在他看來,文章匠氣過多,靈動不足,是為了寫文章而去寫文章,根本看不出心緒感情,透著一股虛浮之感,算不得什么佳作。
所以,他入不得祁晏清的眼。
也不光是陸淮川,滿京城能讓他祁欣賞的人,一只手都能數的過來。
江明棠,現在也勉強算得上其中之一吧。
祁晏清自認為,他還是比較了解江明棠的。
“一個人的棋風,很能展現一個人的性格,當初我與她對弈時,她殺伐果決,老謀深算,根本不似弱柳,更像是厚厚冰層下的烈焰,你可別被她那張臉給騙了,她與你大哥的性子,根本不合適。”
后來她接二連三的拒絕,與一句句的反問,還有宴上之事,更讓他確定了,這是朵隱藏著刺的花兒。
而且,他總覺得江明棠與他是有些像的,雖然出身不同,成長環境也不同,但骨子里有股清高自傲,只是他浮于表面,而她深藏于心。
她這樣的人,能看得上陸淮川?
不可能的。
“再說了……”
祁晏清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陸遠舟疑惑抬頭,他看向他,一時沒吭聲。
再說了,論起風度,家世,性格,才氣,甚至于最不屑與人比較的姿色,他祁晏清都當屬京中佼佼者里的佼佼者,不知甩陸淮川多少條街。
江明棠那雙眼睛雖然漂亮,但跟瞎了似的,沒什么用,連他都看不上,又怎么會看上陸淮川?
陸遠舟追問:“你要說什么?”
他搖了搖頭,岔開話題:“沒什么,總之,江明棠不可能看上你大哥,這門婚事不會成的。”
原本的未必,已經變成了十足的肯定。
陸遠舟想了想,覺得他說的有點道理,又帶了點期盼地說道:“也許,我大哥也不一定喜歡江小姐,他們彼此無意,這門婚事作廢……”
祁晏清嘴角一抽,無語凝噎。
陸淮川會不喜歡江明棠?
怎么可能!
他下意識就覺得,沒有人會拒絕江明棠,卻并沒有認真想過,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不對不對,我大哥就算不喜歡江家小姐,也不會拒絕,他的婚事,肯定是要聽爹娘安排……”
聽著陸遠舟的碎碎念,祁晏清皺了皺眉,不明白他怎么變得如此婆婆媽媽,打斷道:“可知道他們約在何處相看?”
“御芳園。”
“走。”
見祁晏清起身,陸遠舟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衣袖:“你做什么去?”
“與其坐在這聽你長吁短嘆,再做諸多猜測,不如直接去現場看看結果。”
“你要去看我大哥跟江小姐?”
祁晏清糾正他:“不是我,是你想去,我是陪你去的。”
陸遠舟有些遲疑:“可是這樣,江小姐她會不高興吧?”
他嗤了一聲:“那樣最好,她不高興,興許就不愿意嫁了,豈不是隨了你的愿?就怕她真要跟你大哥成婚,到時候你別來找我哭,我可是為你好。”
要是能給江明棠添堵,那就再好不過了,也讓她嘗一嘗這種噎住的滋味。
說著,祁晏清就要往外走,卻又被陸遠舟叫住:“等等!”
“又怎么了?”
祁晏清萬分不耐,陸遠舟再不走,他自己去了。
陸遠舟深吸口氣,像是下了某種決心:“我換身衣服,咱們就走!”
他現在渾身酒氣,怎么能出現在江明棠面前。
祁晏清卻攔住了他:“等你換完衣服梳妝打扮好,他們兩個已經郎情妾意了,到時候你就是穿出花兒來,也沒用,快走!”
他再也等不及,一把抓住陸遠舟,把人拽出雅間。
御芳園位于中心地帶,離天香樓并不算遠,乃是京中最大的皇家園林景林苑的一部分。
前朝皇帝昏庸無道,建此園子尋芳齡少女供他享樂,高祖登基后,將這里改建成了公共園林,處處好風景,平日里諸多游人,都會來這里散心。
昨日孟氏去了毓靈院,尋了趟江明棠,說是想帶她出去逛一逛,威遠侯夫人也一起。
這話一出,江明棠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是要安排相親,早早睡了,美容養顏,在清早時選了身清雅的淡藍色衣衫,輕描黛眉,淺脂淡粉,跟著孟氏坐上了前往御芳園的馬車。
路上,系統元寶夸贊道:“宿主,你這樣好漂亮呀,等會兒見了陸淮川,他一定會被你迷得神魂顛倒的。”
江明棠輕笑一聲:“就你會拍馬屁。”
元寶嘿嘿一笑。
它這可不是拍馬屁,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誰會不喜歡美人呢?
而且上次在護國寺,不過是打了個照面,陸淮川的好感度就漲到了25點了。
他的攻略難度也不高,宿主肯定能拿下他的。
江明棠做任務一向很小心,絕不會盲目自信自大。
就算陸淮川不如其他目標人物值錢,這任務她也會認真對待。
還是那句話,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嘛。
誰會嫌自己錢多呢。
下了馬車后,因著園中落葉諸多,隨風飄散,織雨為江明棠帶上了帷帽,也免得風沙迷了眼。
她跟著孟氏,前往園中的半月亭,與忠勇侯夫人陶氏相見。
見她們來了,陶氏立時迎了上來:“孟妹妹。”
“陶姐姐,久等了。”
“哪里哪里,咱們約的不就是這個時辰嘛。”
二人寒暄了一會兒后,陶氏才笑著看向江明棠,客套地把她夸了又夸,而后才說自己近日心情不算爽利,在府中悶的久了,人也越來越清瘦,這才與孟氏約著出來游逛。
她家長子擔憂于她,非要親自送她過來。
時下的人大多含蓄,即便是相看,也不會直說,反而會尋各種由頭。
就比如說陶氏方才的話,隱晦又直白,也是為了在孟氏與江明棠面前,夸獎一番陸淮川。
而孟氏自然明白她話中之意,跟著夸了幾句。
“淮川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些,這不把我送來還不放心,自己還在不遠處候著呢。”
說著,陶氏喚來小廝:“快去請大公子過來,見過威遠侯夫人。”
“是。”
不一會兒,小廝就回來了,身后跟著一名青年,正是陸淮川。
亭中皆是女子,他便站在臺階之下,在陶氏的介紹下,拱手朝孟氏與江明棠見禮:“淮川見過侯夫人。”
話一出口,他便察覺到兩道打量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出于禮法,不敢抬頭,只拘謹站著。
與那日在護國寺不同,陸淮川今日穿得尚算華貴,卻也不會太過張揚。
巧的是,他也選的是淡藍色錦衣。
元寶忍不住道:“宿主,你們兩個好有默契,穿得好像情侶裝哦。”
這話,江明棠愛聽。
她也很想知道,陸淮川若是知道他們早就見過,會是什么反應?
不過礙于禮節,她眼下不便開口,戴了帷帽安靜端坐在一旁,一切都由孟氏與陶氏安排。
今日本就是為了兒女相看來的,單是見面還不夠,還得讓他們聊一聊,于是孟氏與陶氏在又說了幾句家常后,就尋了個借口,說是忘了東西在馬車上,讓江明棠去取。
陶氏順坡下驢:“淮川,馬上起風了有些冷,你陪著明棠一道過去,把我的披帛拿過來。”
從半月亭到御芳園門口的馬車,路可長著呢,也算是給他們騰出獨處的時間與空間。
當然,也不止他們兩個人,織雨與流螢,還有忠勇侯府的小廝,丫鬟們走在前方領路,不過也很有眼力見的保持了些距離。
長長的大道上,江明棠與陸淮川并行向前。
如今已經是晚秋了,御芳園中的游客少了許多,大道兩旁種的樹葉已枯黃,因為落得太多,反倒像是給地面鋪上了一層毯子,踩上去的時候有咯吱咯吱的破碎聲。
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江明棠是想看看,陸淮川會說什么,所以沒急著開口。
而陸淮川,他是完全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以往他還算擅長交際,人緣也還不錯,但那都是與男子來往,同女子相處,還是相看時的半獨處,他真是人生頭一遭。
分明與江小姐還有些距離,他卻能聞到她身上傳來似有若無的香氣,不是京中胭脂鋪子里的脂粉氣,而是清甜怡人的淡香味。
這令陸淮川更緊張了,喉結微動,手不自覺握住了袖子一角,脊背挺得筆直。
他對江小姐,談不上喜不喜歡,只知道父母想讓他娶。
那若是對方看中了他,他也會盡心盡力地對她。
就像眼下,他雖然覺得尷尬而又羞怯,卻也不能晾著人家姑娘,導致冷場。
于是,陸淮川大著膽子開口:“江小姐,晚秋的御芳園景色甚美,你從前來過這里嗎?”
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說錯了。
誰不知道江明棠在豫南長大,剛回京都,他問這個,豈不是無形之中揭了人家的傷心處?
好在,江小姐并沒有多想,順著他的話說道:“沒有,今天是我第一次來御芳園,不過從前聽說過其中盛景,真想都見一見。”
那聲音溫婉清揚,沁入心脾,陸淮川喉嚨緊了緊,見江明棠似乎對御芳園各處很向往,尋了個突破口。
“若江小姐不嫌棄,待會兒我可以做你的向導,領著你在園中逛一逛。”
帷帽下的女子聲音里帶了些柔和:“那就多謝陸公子了。”
見她不算排斥,陸淮川松了一口氣。
不管怎么說,兩個人總算是聊起來了,陸淮川找到了話題,便同江明棠聊起了御芳園中的景觀與相關歷史,他確實又有才華,枯燥無味地園林史,也能說得很有意思。
他還發現,江明棠并不似傳聞那般,因被豫南商賈撫養長大,就滿眼市儈,不通文理。
當他提到某些名家哲言時,她能很快接話,并予以引申,有些甚至于不被世人熟讀的文章,她也都知道,說一句才女也不為過。
聊著聊著,話題不可避免,就轉到了雙方平時看書的喜好上。
陸淮川讀的大多都是名家圣人之作,也都是符合當下社會要求男子以君子風范立身的書。
“我平日里什么都看,不過雜記比較多,讓陸公子見笑了。”眼看著快到園林門口,江明棠話鋒一轉:“不過,陸公子也懂佛學,讀經書么?”
“唉?”陸淮川一怔,下意識回道:“江小姐怎么知道的?”
“因為我見過呀。”
陸淮川這下徹底愣住了。
見過?
什么時候?
他怎么不知道?
正當他一頭霧水時,江明棠頓住腳步,轉過身來。
“約莫月前,在護國寺的大殿門口,你與我相撞,還丟了一本壇經。”
她慢慢掀開了帷帽,在陸淮川錯愕又驚艷的目光中,帶著盈盈的笑意望著他。
“公子不記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