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在身后“喀噠”一聲合上,像把整段過去干脆利落地封死。
顧朝暄瞇起眼。
晌午的日頭亮得刺眼,她伸手擋了擋,手背上的皮膚被曬得發燙。
她忘了真實的天色是什么樣子……高墻里,天空永遠被切成指縫寬的幾塊,顏色似被人用水沖淡。
臺階下無人。沒有等候的車,沒有熟人的影子,沒有一聲“你回來了”。
她把唯一的帆布袋換到另一只手里。袋口鼓起,里面裝著兩件快洗得發白的衣服、一冊舊字典、一支掉漆的鋼筆。
那是她從前最順手的一支筆,如今筆帽裂了口。
她攔下一輛沿江的中巴,報出目的地,
司機瞥了她一眼,嫌她說話慢,催促她快點上車。
車廂里空調外機嗡嗡作響,塑料座椅被日頭曬得發燙。
車窗外,江面在遠處閃著白光,一層一層波紋像壓得她胸口發悶的喘息。
江渚市——
她在紙上寫了無數遍的地名,今天第一次用腳去丈量。
下車時已經是午后。
老城區的巷子窄而深,雨棚上滴著昨夜積下的水,落在青苔石板上濺起星星點點的水花。
巷口的小賣部掛著風干的臘腸,塑料旗子被風扯得啪啪響。
她站了一會兒,辨清方向,順著民樂里往里走。
房東在電話里說,“看房現金,不押不住。”
開門的是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剃著寸頭,眼睛從她的衣服掃到鞋,一路掃回臉,既不熱情也不厭惡,只是警惕。
“地下室,九號。租金一周一交,提前。晚一天二十塊滯納金。”他說,“別在屋里燒東西,別帶人回來,安靜點。要是有人找茬,我先把你趕出去。”
鑰匙冰涼,她“嗯”了一聲,把僅剩的現金數給他。房東掂了掂,像稱一袋米,隨后把鑰匙扔到她掌心。
九號的門很輕,鎖孔松動。
推開時,一股陳年的濕氣撲面而來。
屋里不到二十平米,一張鐵床,一張搖搖欲墜的舊桌子,墻角的水管滲著水,滴答聲慢而執拗。
唯一的窗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是一條長條形的氣窗。
外面緊貼著一條窄溝,溝壁再往上就是路面。
偶爾有人影掠過,鞋子和車輪的倒影一閃而過。
光線由此斜斜滲進來,被灰塵和溝壁切割得冷白鋒利。
她沒有急著坐下,先繞著房間走一圈,抬頭看天花板的水漬,低頭看地面有無蟲蟻,再把帆布袋放在床邊。
床墊塌了一角,她把它調換方向,又把床單鋪平。
手機彈出兩條短信:話費欠費提醒與“歡迎來到江渚”的推送。她把卡取出又按回去。
她需要工作。
第二天,她穿上最干凈的那件白襯衫,袖口洗得有些發灰,衣角壓在黑色長褲里,頭發用皮筋束起。雨后的空氣潮黏,巷子里的濕氣沾上衣料,走兩步便貼在背上。
沿江的那條路,早市攤販收攤,油漬在地面上拉出反光的紋,陽光被反射得碎裂。
她找了份餐飲工作。
在火鍋店。
大廳悶熱,辣椒在油里炸得“哧啦”作響,紅湯冒泡。
老板娘忙得團團轉,頭也不抬:“來干就現在上崗。一天一百,包一頓,晚班能到十一點。干不了別耽誤我。”
沒有背景證明,沒有詢問,沒有過去,只有眼前的手腳利索與否。
顧朝暄點頭,說“行”。
她把帆布袋塞進后廚角落,換上圍裙。
圍裙很短,彎腰時會露出腰側骨頭上的一小截凹陷,她下意識把衣擺往里又塞了一點。
后廚里水汽騰騰,蒸汽與辣椒混在一起,把她眼睛熏出一層薄薄的淚。
第一筐碗還沒端穩,托盤邊緣就被湯水燙了一下,指腹立刻泛紅。
她把托盤重新掂起來,從一張桌子繞到另一張桌子,低聲重復“您慢用”。
有人扯她的袖子問紙巾,另一個招手要加菜,旁邊孩子把筷子敲在桌沿上,發出不耐的鐺鐺聲。
她把一切都記在腦子里:七號桌要一份毛肚三分熟,九號桌要加一瓶冰可樂,十三號桌的辣度太高要加清湯……
她像從前背法條一樣背下這些指令,背下它們的順序與對應關系。
晚高峰更亂。
油花濺在她手上,她咬了咬牙,繼續端盤。老板娘從后面拍了她一下肩:“快!十號那桌催菜!”
她“好”的音節剛落,鞋底被湯汁一粘,踩空半步,托盤里兩只小碟子打在一起,叮地一聲,湯汁閃出一個弧。
“看著點!”老板娘聲音不大,卻準頭十足。她“對不起”,把紙巾抽出來擦桌,動作迅速而安靜。
夜里十點半,店里人漸漸少,汗從后頸流到背。
她站在后廚的水池前刷碗,水聲淙淙,碗沿的油花又冷又滑,指甲縫里都是辣椒籽。
她不自覺地放慢了動作,呼吸也放慢……像一個在深水里憋氣的人,必須讓每一次換氣都精確省力。
老板娘最后結賬的時候說:“今天你扣了兩個小碟,一個三塊錢,算你六塊。明天早點來,下午四點到崗,晚班。”
她點頭,說“知道了”,把那張薄薄的現金小心折成四折,塞進帆布袋側袋里——
回到民樂里的時候,巷子里已經暗下來。
江風沒能把濕氣吹散,樓道里依舊有晾衣服的味道。
她把鑰匙插進鎖孔,轉動時鎖舌發出金屬刮擦的聲音。
門內比門外還涼,地下室的水氣密不透風地貼上來。
她把圍裙疊好,放在椅背上,坐到床邊,脫鞋,把腳踝上的那一圈勒痕揉開。
手機亮了一下,是房東發來的提醒:“記得周五交租。”她回了一個“收到”,想了想,又加了一個“謝謝”。
她從不吝于禮貌。
即便禮貌在很多時候無用,她也把它當作殘余秩序的一部分——像她曾經恪守的法條,簡潔、克制,不解釋是善意還是虛飾。
她靠在墻上,眼睛慢慢適應了暗。
天花板上的水漬像一張舊地圖,邊緣裂開幾道紋,像河流從中間穿過。
她沒開燈,躺下。
床墊塌陷讓她自然向中間陷去,像落進一個被設計好的坑。
樓上有腳步聲,過了一會兒傳來小孩子奶聲奶氣的哭,隨后是安撫的低語。她把手放在腹部,掌心的熱慢慢透過去,呼吸一下一下平穩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