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人的模擬法庭教室,已經坐得七七八八。
場地不大,布置得倒有模有樣:法官席、檢方、辯方、書記員,各自的位置都擺得規整。黑板上貼著紅色橫幅,寫著“市中學生法治周·模擬法庭演練”。
顧朝暄坐在辯方一席,桌上堆滿了她護得死緊的那摞資料。
肩膀的衣料破了一塊,袖口藏著的皮膚還在隱隱發疼,可她背脊一如既往挺直。
她低頭翻頁,神情專注,看似冷靜,心口卻還存著那股火。
不是因為那幾個擋道的男生,而是陸崢。
他方才在人群面前那一番訓斥,刀刀見血,把她按在眾目睽睽之下。
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眼里,徹底被他壓得沒了鋒芒。
那股子驕傲和倔勁被硬生生掰折,偏偏她還得強撐著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朝朝,開庭了?!蓖M的二辯小聲提醒。
她合上手里的筆記,站起身,走向辯方席中央。
臺下的觀摩席坐滿了人,低聲議論聲此起彼伏——
“就是她?剛才校門口打架那個?”
“嘖,不像啊,這么淡定?!?/p>
“不是剛剛打架了嗎?怎么還能上臺???”
顧朝暄聽見,沒抬頭。
她握著話筒,眼神冷冷一掃,像把碎玻璃渣丟進水里,瞬間把所有噪聲壓下去。
開庭鐘聲響起。
主審老師敲下小木槌,宣布庭審開始。檢方上場,言辭激烈。顧朝暄站在對席,等對方結束,才慢條斯理開口。
“各位審判員、各位同學?!?/p>
她聲音不高,但清晰透亮,每一個字都像經過精密的計算。
“剛才檢方列舉的證據,表面上完整,但邏輯鏈條存在致命漏洞。第一,證人證言前后矛盾;第二,物證采集程序明顯違規;第三,所謂的動機推斷,建立在假設而非事實之上……”
底下的觀摩生愣住了,場子被她一瞬間抓牢。
那幾個剛才嚷嚷過的男生也混在人群里,臉色難看,卻被迫聽她一句一句把檢方撕開。
顧朝暄眼神專注,肩背筆直,整個人像換了個模樣。
幾分鐘前她還護著資料和人對峙,現在卻冷靜得像是站在真正的法庭上。
“綜上,請審判庭注意:任何沒有事實根據的指控,都是對法律的冒犯。謝謝。”
她輕輕一鞠躬,落座。
全場一瞬間安靜,隨即響起零星掌聲,很快蔓延開來。
角落里,陸崢靜靜看著。
剛才訓斥她時,他是真的怒。可現在看著她鎮定自若、鋒利張揚的模樣,他突然說不出話。
顧朝朝她生來就是要站在這樣的地方,被所有人注視,靠腦子和鋒芒贏下掌聲。
不是被人推搡、撞倒,更不是在眾人面前低眉順眼。
掌聲里,顧朝暄抬眼,恰好和他視線撞上。
她唇角輕輕一挑,冷得像在笑,又像在刺他。
……
散場鈴一響,人就跟潮水一樣往外涌。
顧朝暄把資料扣好,連拍子都沒回,拎起就走,步子又快又直。
剛出教學樓的風口,肩上的疼又抽了一下。她沒停,低頭把袖口往上攏,繼續往前。
手機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她沒看。
“顧朝暄?!?/p>
她腳步一頓。聲音從背后追上來,很穩,也很熟。
她沒回頭。
下一秒,一只紙杯伸到她眼前。杯身是她常去那家小店的定制款,杯壁上印著淡金的月季——她最喜歡的口味,四季春加柚子丁,加冰半糖。
“……謝謝?!彼舆^,嗓子有點干,勉強壓住。
吸管戳進去,第一口下肚,喉嚨被微甜的涼氣一裹,原本頂在胸口的火居然往下沉了一截。
他沒說話,跟在她身側,和她并肩走下臺階。走廊盡頭人聲漸遠,只剩風在吹。
走到樓下的槐樹陰影里,她停住。轉身,抬眼看他:“你剛才的‘算賬’,現在算嗎?”
“你真想讓我算?”
“當然?!?/p>
“我是希望你在做什么事情之前不要那么沖動,凡事都要三思而行?!?/p>
“不說畫面傳出去影響怎么樣,就說那個棍子真砸下來呢?你今天該怎么上庭?拿什么證明自己?”
風聲吹過,兩人之間的沉默拉得很長。
顧朝暄指節一收,杯壁被捏得咔咔作響,她抬起眼:“所以你是說,我就該抱著資料站那兒,被人隨便踩,隨便推?連還手的資格都沒有?”
“你跟邵沅可以用很多方式解決,不一定要用打的。”
顧朝暄嗤笑一聲:“可惜他們不講道理?!?/p>
兩人就這么僵住,風吹得槐葉簌簌直響。
顧朝暄死撐著,偏偏眼眶發酸。眼淚不聽話地掉下來,順著睫毛往下砸,打濕了果茶杯壁。
明明是自己先魯莽出手,被人當場逮住訓了兩句,還敢哭得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哭什么?”
顧朝暄仰著臉,眼睛紅得像兔子,嘴硬得要命:“要你管?!?/p>
陸崢盯著她那股又狠又倔的樣子,忽然就笑了出來。
笑意不大,但足夠把胸口那股火氣沖散大半。
這狗脾氣誰給她慣的!
沉默一瞬,他的目光落到她被刮破的肩頭。衣料裂開一條口子,隱隱能看到一片紅腫。
語氣軟了下來:“疼嗎?”
“疼。”她坦白,“但沒你剛才那幾句話疼?!?/p>
“活該。”
“……”這是人話嗎?死陸崢。
陸崢嘆了口氣,終于把架子徹底放下:“我知道今天不應該當那么多人的面前說你,我道歉。以后有火,當面跟你講,不在別人面前。”
“知道就好?!彼洁臁?/p>
他笑了笑,說道:“肩膀讓我看看?!?/p>
她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警惕還在:“大庭廣眾?!?/p>
“后面那間器材室鑰匙在我這兒。”他揚了揚手里的門卡,語氣很正經,“看一下,擦擦碘伏,不然你晚上該疼得睡不踏實?!?/p>
她猶豫了兩秒,終還是點頭。
器材室不大,窗子高,光線淺淺的。
他找出急救箱,拆了棉簽,動作很熟。
“抬一點?!彼吐暋?/p>
她咬著紙杯的吸管,悄悄吸氣,袖口被他小心翼翼地撩起,藥水一觸到皮膚,刺得她輕輕一顫。
他停了停,看她一眼:“忍一下。”
“我怕疼么?”她嘴硬。聲音剛落,酒精又一點上去,她還是沒忍住吸了口涼氣。
“嘴硬?!彼偷偷匦?,笑意不重,但真心。
消毒完,他把紗布貼好,又用彈性繃帶固定住,整整齊齊。
兩人并肩出來的時候,日頭比先前亮了些。臺階上落了一層淺淺的光。
邵沅遠遠靠在欄桿上,叼著根棒棒糖看他們,見狀吹了聲口哨:“喲,和好如初?”
顧朝暄瞪他:“嘴欠?!?/p>
邵沅“嘿”了一聲,看向陸崢,挑釁又不至于招人煩:“老陸,下一回當眾訓人之前,先問問我們愿不愿意,我跟顧朝朝都是要面子的……”
陸崢淡淡看他:“要不想我說你們,你們都收斂一點。尤其是你,下一回別先動手?!?/p>
邵沅做了個“拉倒”的手勢,轉身往場內走:“行了行了,戲散了。我去找人把門禁口那幾條視頻清了?!?/p>
顧朝暄看他背影,抬聲:“謝了。”
“別?!彼^也不回地擺手,“你今天打得比我帥,我是來給你鼓掌的?!?/p>
邵沅走遠。風里只剩兩個人的呼吸聲。
陸崢側過身,看她:“今晚回去,我送你?!?/p>
“我又沒摔斷?!彼爝€硬,眼睛卻藏不住乖順,“不過……你要是正好路過,就順一程吧?!?/p>
“我永遠正好路過?!彼f。
她怔了怔,隨即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