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側教學樓盡頭的禮堂被臨時改成了賽場。
拱形頂上吊燈雪亮,臺口兩側各插著十幾面小國旗,藍白的會徽懸在中央,電子屏滾動著英、法、漢三語的賽程。
入口處媒體的長槍短炮已經擺好,耳機、同傳、攝像位一應俱全。
不同膚色的年輕人三三兩兩地靠在壁柱下復盤卡片,偶爾有記者穿梭其間,壓低聲音問一句“hOW dO yOU feel”就匆匆離開。
禮堂里逐漸坐滿。主持人用英法漢三語念完賽規,最后落到中文:“本場辯題為——
正方:在服刑期滿或被糾錯釋放后,應允許曾因犯罪被判刑者在附加條件下恢復從事高公眾信賴職業(如醫師、律師、飛行員等)。
反方:即便服刑期滿或被糾錯釋放,也不應允許其恢復從事高公眾信賴職業,應實施長期或永久禁業。
主持人落字清楚,場內一靜,隨后是幾聲短促的掌聲。計時員把“1:00 / 0:30 / TIME”三塊牌豎好。賽務把四支無線麥按順序遞到正方席。
正方席從左到右坐定——徐澤瑞(四辯/數據收束)、秦湛予(一辯/隊長)、顧朝暄(二辯/立論補強)、韓述(三辯/攻辯)。
四人拇指一推,麥克風綠燈齊亮。
主持人:“正方準備好了嗎?”
秦湛予起身,站姿筆直:“各位評委、各位同學,大家好。我們來自北京××正方辯隊,我是秦湛予。我方立場一句話:在嚴格邊界下,允許條件性復執。”
他抬手,三點落出來得干凈利落:“為什么?三層理由。
第一,比例原則。刑罰止于既定的期限,社會懲罰不能無限疊加。把‘服刑完畢’變成‘終身禁業’,是事實上的加刑。
第二,公共安全。永禁會把一部分人推向灰色執業,反而監管不到。納管之下的‘冷卻期 再認證 限期監督’,比‘看不見’更安全。
第三,差異化。與職業強關聯的重罪(如醫療騙保、律師偽證),我方也從嚴甚至不予復執;與職業弱關聯的輕罪(如一次酒駕、與業務無關的過失),才進入條件通道。”
他把方案摁在講臺上:“具體怎么做?四把鎖。
一,冷卻期:6—24個月,按罪名梯度。
二,再認證:專業筆試 倫理面試雙合格。
三,限期監督:導師共簽、隨機抽審;出現一次重大違規,即時叫停。
四,信息透明:范圍內告知,用制度承接信任。
我們的命題不是‘誰都能回’,而是‘能回的,要過關;回來了,要看得見’。謝謝。”
臺下記分官刷刷做筆記。
第一排的外媒記者朝同傳點點頭,鏡頭對準他落座的瞬間。
反方一辯站起,語速很快:“我們不同意。你們談比例,我們談不可逆風險。醫生、律師、飛行員,這些崗位不是普通工作,是把生命、權利、上百人的安危交在他手里。一旦失誤,社會要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所謂四把鎖,擋不住一次糟糕的判斷。高信任職業應當從源頭過濾風險——期滿可就業,但不應回到這些崗位。”
主持人報時:“正方二辯。”
顧朝暄站起:“我方先澄清一個誤解。條件性復執≠無條件復崗。我們不是把門打開,而是把門口做厚。”
她把卡片翻到背面:“對方很擔心‘不可逆風險’,好,我們就把風控做到前置可量化。三組操作化標準:
其一,罪名分層。與職業強關聯重罪——例如醫生偽造病歷、律師偽證——我方主張從嚴至幾乎不可達;與職業弱關聯輕罪——比如一次酒駕、與業務無關的過失——才進入‘條件’。
其二,過程可檢。醫生復執前雙軌實習,病例月度抽審≥10%;律師復執前合伙人共簽、開庭旁聽評估。
其三,退出可用。監督期內一旦出現重大違規,零容忍,立即停止執業。”
她略一頓:“對方說公眾‘承受不起’,恰恰因為承受不起,所以不能把人推到看不見的地方。你關上門,他就去門外干活了。與其如此,不如把門做厚、做實、做透明。謝謝。”
她坐回去,秦湛予側過臉,目光短促地與她對上。她的語氣冷靜,節拍漂亮,他沒動聲色,卻明顯把筆鏡下壓了一點。
主持人:“反方二辯攻問正方二辯,限時一分半。”
反方二辯舉麥:“請問,你們承不承認公眾信任是一種稀缺資源?”
顧朝暄:“承認,所以我們用透明 監督去守。”
反方:“那對‘曾經入獄’的人,公眾天然會不信任,你們如何解決?”
顧朝暄:“把不信任放在制度里解決。你不信任,就看得見他通過了什么考核、處在什么監督中。比你完全看不見安全。”
反方:“如果監督漏了,出現重大事故呢?”
顧朝暄:“即時叫停 追責到底。相比之下,永禁并不能消滅事故,卻會增加地下事故。”
計時員舉牌“30S”。反方還想追一問,被主持人壓手示意結束。
“正反自由辯,三分鐘,開始。”
韓述第一個把麥遞起:“對方一直說‘一次失誤代價太大’,請正面回答——永禁如何避免地下執業?怎么監管到地下?”
反方三辯:“我們可以加強刑罰力度和市場巡查——”
韓述打斷:“巡查怎么發現無證行醫上門?你是去每家每戶敲門嗎?”
反方三辯一窒:“那也不能讓他回到手術臺!”
秦湛予接上:“我們沒有讓任何人回到手術臺。我們讓合格的人回到受監督的手術臺;把不合格的人擋在門外。二選一里,我們選可控的風險,不選看不見的風險。”
反方一辯插話:“你們所謂‘合格’,真的能篩凈嗎?”
顧朝暄舉麥:“你們所謂‘永禁’,真的能堵干凈嗎?把問題丟給黑市,并不等于解決問題。”
臺下有零星笑聲。
反方換思路:“那請問糾錯釋放——也就是證明無辜的——為什么還要經過這些道道?”
顧朝暄不抬眼,卡片上“糾錯者不得二次懲罰”幾個字被她畫了重點:“因為公眾的信息不對稱是真實存在的。我們給更短冷卻期、減免部分環節,但基本核驗不能省。這不是懲罰,是把信任重建做成路徑。”
秦湛予順手把一頁數據卡遞給徐澤瑞,眼神一點。徐澤瑞心領,低頭把最后一段改成“類比 常識”結構。
計時員舉牌“TIME”。主持人:“正方四辯總結。”
徐澤瑞聲音不高,但條理清楚:“收束兩點。
一,風險裝箱。規則存在不是為了把風險歸零,而是把風險裝進籠子。‘冷卻期 再認證 限期監督 即時叫停’就是籠子,籠子比‘黑屋子’安全。
二,比例與人。刑罰有邊界,人生也要有回路。‘有條件復執’不是放縱,是重建門檻。在‘強關聯重罪從嚴、弱關聯輕罪分流’的前提下,我方方案在安全與公平之間給出可執行的答案。謝謝。”
燈光下,他合上卡片。主持人點頭:“反方四辯。”
反方四辯繞回“不可逆風險”“公眾不安”,最后以“寧可錯殺一千,不可錯放一個”的變體作結。
評委做最后記錄。主持人宣布退場評議,觀眾席立刻響起交頭接耳。
隊伍回到等候區。
韓述把麥遞回工作人員,咧嘴:“顧同學,昨天晚上失禮了。”
顧朝暄把卡片扣進文件夾:“沒事,我們也有錯。”
“你們來悉尼幾天了?”
“三天。”
韓述“噗”地一笑:“跟我們時間一樣耶。”他往椅背上一靠,“不過我們可沒你們那么好。昨天好不容易抽了半天空出去玩,結果……嘿嘿……”
徐澤瑞眉心一擰,抬眼盯著他:“……你還好意思說?”
韓述自覺失言,訕訕地摸了摸后頸,不敢再開口。
顧朝暄聞言心底翻騰著火氣,卻只能暗暗罵一句:死秦湛予!
要不是他昨晚不念同胞之情,見死不救。逼著自己開口,今天怎么會頂著沒睡幾個小時的腦袋,坐在這種聚光燈下的席位上?
等候區的氣氛還在微妙地僵著,顧朝暄指尖絞著卡片,心里悶火一陣接一陣。
她借口去洗手間,把文件夾丟在座位上。甬道的燈光有點冷,照得人神經更緊。
進了隔間,才剛坐下,她就愣住。
內褲上那抹觸目驚心的紅色,讓她心頭一沉。
糟了。
她沒帶備用的東西。出門前光顧著應付秦湛予的電話,連包都沒拿。
顧朝暄攥緊手心,指尖發涼。
衛生間里回蕩著水聲,她盯著那點顏色,腦子里亂成一團。馬上還要去接受評委點評,怎么可能頂得住?
她硬撐著站起來,洗了手,抬眼看鏡子里的自己。臉色比剛才更白,唇瓣沒半點血色。
怎么辦?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秦湛予發來的消息:
【十分鐘后去203室,別掉隊。】
顧朝暄盯著屏幕,胸口一緊。手指在屏幕上懸了很久,最后還是咬了咬牙,先墊了紙巾,走出洗手間。
等候區人聲嘈雜。秦湛予正和徐澤瑞低聲交換卡片,眼神專注。
顧朝暄咽了口氣,走過去,聲音壓得極低:“秦湛予。”
他抬眼,眉心一皺,顯然被她的臉色驚到:“怎么了?”
顧朝暄深吸一口氣,聲音幾乎要擠碎:“我……生理期來了。身上沒帶。”
話一出口,她耳根猛地發燙。
秦湛予愣了下,眼神里閃過一瞬的錯愕。
周圍人還在說話,沒人注意到他們這邊。他盯著她幾秒,低聲確認:“你現在就需要?”
顧朝暄點頭,咬唇,指尖攥得發白。
秦湛予沒有再問,合上手里的卡片,神色冷定下來。只留下一句:“等我。”
他把文件遞給徐澤瑞,轉身走了出去。
顧朝暄站在原地,心口怦怦直跳,呼吸都有些亂。
她這輩子都沒想過,會在這種場合下,開口求秦湛予。
幾分鐘過去,顧朝暄坐在等候區,手心捏得發潮,背脊緊繃著。
她余光不時掃向走廊方向,心里一陣陣發慌。
人群的聲音此起彼伏,徐澤瑞正和韓述小聲討論,根本沒人注意她。
但她自己清楚,下腹隱隱的墜疼和那層紙巾帶來的“虛假安全感”,根本撐不了多久。
就在她快要咬牙起身去便利店時,走廊盡頭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
少年步子一貫的冷靜干脆,手里拎著一個淺色的紙袋。袋口露出一抹粉色包裝,不偏不倚,晃得她眼睛一熱,耳尖猛地發燙。
他沒遮沒掩,徑直走來,把紙袋往她面前一放,神色平靜得仿佛這只是普通的文具。
“去換。”
顧朝暄慌忙接過,嗓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謝謝。”
換好出來時,鏡子里的女孩臉色慘白,唇瓣失血,但眼神終于安定了些。
走廊盡頭,秦湛予正靠在墻邊,雙手環在胸前,神色一派冷淡,仿佛這只是場再普通不過的插曲。
她走過去,腳步放得極輕。停在他面前,壓低聲音:“走吧,謝了。”
少年抬眼,眉目清冷,薄唇輕啟:“不客氣。”
……
“顧朝暄,你很疼嗎?”
顧朝暄翻了個白眼,聲音里帶著點不耐:“你這不是廢話嗎!”
秦湛予被噎住,眉心輕蹙,但沒回嘴。
少年站姿筆直,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兩秒,落到她發白的唇角:“要是疼得厲害,就別硬撐。”
顧朝暄偏過頭去,冷哼:“我還能走路說話,又不是要暈倒。”
氣氛里有片刻的凝滯。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與低聲交談,幾名其他隊伍的辯手正往這邊走。
顧朝暄立刻往旁邊挪半步,下意識不想被人看出異常。
可動作太急,腹部猛地抽疼了一下,她呼吸一亂,扶著墻停了片刻。
秦湛予沒動聲色,長臂一伸,隔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替她擋住身影。
別人經過時,只看到他冷冷直立的背影,并未注意到她臉色。
待人群走遠,少年才垂眸,淡淡開口:“以后要么隨身帶,要么就提前告訴我。”
“要不是你早上那么匆忙叫我,我能不帶嗎?”
秦湛予微怔,眉心皺得更緊:“我只是提醒時間。”
顧朝暄心里一股無名火,壓低聲音懟回去:“提醒?你是催命吧。”
“行了,算我倒霉。你也別管我了,等辯論賽結束,各走各的,以后別再來煩我。”
甬道燈光冷白,把她臉上的倔意襯得更明顯。
秦湛予沉默著,薄唇抿緊,眼神微微一沉,一句話也沒回。
走廊盡頭傳來賽務的招呼聲。他抬腳往前走,背影筆直冷淡,沒再多看她一眼。
顧朝暄暗暗咬牙:怎么跟陸崢一個樣,死冰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