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過頭,看他側臉:“那你呢?你的通知書下來了沒?”
陸崢沒說話,指尖摩挲著手里的啤酒瓶,眼神落在遠處的鐵絲網上。
夜風吹過來,他的發絲輕輕晃動,卻只是沉默著。
那一刻,顧朝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她盯著他,想等個答案,可風聲、蟲鳴,還有他久久不出口的沉默,都讓她覺得心口越來越緊。
終于,他低聲開口:“下來了,北大政法?!?/p>
顧朝暄怔了怔,卻并不算意外。
——果然如此。
她早該想到的。
陸家世代皆是如此,從太爺爺起便在政壇任要職,祖父做過多年部級領導,父親更是身居要位,母親在外交系統里一向以冷靜穩重著稱。這樣一門子弟,幾乎天生便有路鋪在腳下。
北大政法,不是選擇,而是必然。
她指尖捏著罐子邊緣,手心漸漸滲出汗來。
心底明明清楚,這樣的回答不意外,可仍舊在聽見的剎那,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失落。
她記得小時候,幼兒園放學,兩人并排牽著手從軍區幼兒園走出來,別人問起時,他會說一句:“她是顧家的?!?/p>
那時的她只覺得,自己和他一樣,都是大院里生長的孩子,天塌下來總有人替他們扛。
如今,他們要走的路,漸漸不是一條。
她去美國,去波士頓,想要用法律與語言爭辯出一個公平的世界。
而他,會留在北京,繼續走陸家早就為他準備好的路,穩穩當當地去往政治高位。
胸口空落落的。
顧朝暄低下頭,長長呼出一口氣,把快要溢出來的酸澀壓下去。
“恭喜你啊,陸崢。”顧朝暄努力讓自己笑得自然,“北大政法……很適合你。”
他沒說話。
好久,他突然開口:“……對不起?!?/p>
顧朝暄怔了怔。
喉嚨里有千言萬語,可終究只是彎了彎唇角,搖了搖頭。
“沒關系?!彼穆曇艉茌p,“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邵沅是,你也是,我也是?!?/p>
可心底清楚,那年盛夏的誓言,已經悄然變質。
沒什么大不了的,對嗎。
她告訴自己。
高二那年,他們三個常常并肩走在操場跑道上,腳下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
蟬聲聒噪,風里帶著青草味。
邵沅隨手把書包甩到肩膀后,笑得放肆,說:“以后咱仨去同一個學校,最遠也得在一個城市,不許掉隊?!?/p>
顧朝暄當時點頭,笑得眉眼明亮:“那就去波士頓。”
她心里憧憬著海的另一邊,法律、辯論,還有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陸崢沒附和,淡淡“嗯”了一聲。可就是那個“嗯”,在她聽來,和誓言一樣篤定。
那時的他們,誰都沒想過未來會有岔口。年少的肩膀緊緊靠在一起,以為只要握緊手,就能走到同一個終點。
可如今,誓言還在,三個人卻已經各奔東西。
邵沅離開北京,消失在未知的異國他鄉;陸崢選擇北大政法,注定背負陸家的道路;而她,即將獨自去往波士頓。
操場上的夕陽,早已散盡。
他們終究沒能再一次,肩并肩走進同一所學校。
顧朝暄抬頭望向夜色,心里泛起一絲荒涼。
原來所謂“再次一起去一個學?!保皇撬麄兡晟贂r最美好的幻想,而幻想,總歸要和現實分開。
“顧朝朝,我會在北京等你?!?/p>
“四年嗎?”
“你假期不回來嗎?”
“不知道。畢竟你也知道,我從小的愿望就是離家越遠越好?!?/p>
陸崢掀眸看她,那眼神太深,像是想把她看穿,又像是把無數話都壓在心底。
良久,他才淡淡開口:“可再遠……你還是要回來的?!?/p>
顧朝暄唇角僵硬地抿了一下。
“回來?”她輕聲重復,語氣里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酸意,“也許四年后我還是不會回來呢?!?/p>
無論是波士頓還是任何地方,她都要追逐自己的理想??梢幌氲轿磥淼臅r光里,他們之間隔著大洋與國界,她忽然覺得有些殘忍。
她垂下眼,聲音更輕:“也許等我回來,你早就不在原地等了?!?/p>
話一出口,她立刻后悔。可那是她心底最深處的惶惑。
“我會在的?!?/p>
“那我假期回來,你還會陪我去希臘嗎?”
他鄭重點點頭:“會的?!?/p>
她釋懷了,眼球有了點霧氣:“陸崢啊,我八月二十六的飛機,那天你會來送我嗎?”
“是?!睕]有猶豫,也沒有遲疑。
“我記住你的話了,二十六號那天記得來送我?!?/p>
……
八月二十六,北京首都機場
天還沒亮,顧朝暄就被奶奶輕輕喚醒。
昏昏沉沉睜開眼,窗外是一片灰藍的天色,遠處隱約傳來鳥鳴。
屋子里還留著昨晚的涼氣,林姨已經在廚房煮好了一碗清淡的粥,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包子跟小菜。
姥姥姥爺早早來了,老人家年紀大了,精神卻格外清醒,反復叮囑她:“出國了,不要怕孤單,有什么事就給我們打電話,時差再晚,我們也接?!?/p>
顧朝暄鼻尖一酸,低著頭應聲:“嗯,我記住了。”
……
去機場的路很安靜。
天色逐漸亮開,高速路兩旁的樹影在車窗外一閃而過。
她握著護照和機票,手心一直在冒汗。
下車后,行李箱落在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航站樓燈光刺眼,人潮涌動。人群中,她一眼看見了那道身影。
他站在人群之外,白襯衫,黑色長褲,背脊筆直。手里什么都沒拿,卻顯得比任何人都沉重。
顧朝暄心里一緊,腳步頓了頓。
她本來想過,他可能會來,也可能不會來。可當真的看見那個人安靜站在那里,仿佛所有的不安都被瞬間擊碎。
她推著行李走過去。
“來了?!彼f。聲音輕到幾乎被淹沒在人潮里。
陸崢只是“嗯”了一聲,接過她的行李箱,沒有多余動作。
值機、托運行李。手續一點點辦完。
家人圍著她,反復叮囑。
“錢要管好,別再任性。”
“護照隨身帶著,不要放在托運行李里?!?/p>
“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照顧好自己,有什么事情都要隨時給家里打電話?!?/p>
顧朝暄一一答應,眼眶漸漸發酸。
等一切辦完,離安檢口只有幾十米。
人群來來往往,喧囂里,她和陸崢并肩走在最后。
他聲音很低:“顧朝朝,到那邊先給我發消息。”
“別吃太多零食,你胃不好?!?/p>
“生病了要去醫院,不要自己撐?!?/p>
“別信陌生人,不要亂搭車。”
……
一條一條,瑣碎而細密。
像是怕漏掉什么,又像是心底壓抑已久的東西終于在此刻傾瀉出來。
顧朝暄聽得心口發澀,偏頭看他:“陸崢,你說得像我要去打仗?!?/p>
他沒笑,側過臉,眼神深沉:“差不多。”
登機提示響起。
時間到了。
奶奶抱住她,哭得止不住,手一遍遍拍她的背。
姥姥姥爺眼睛也紅了,卻強忍著淚,叮囑她注意身體。
林姨捂著嘴,聲音顫抖:“記得?;貋?。”
顧朝暄點頭,鼻尖發酸。
最后,她站在陸崢面前。兩人之間只隔了不到一步。
她說:“那我走了?!?/p>
“再見,顧朝朝?!彼f,隨即把行李拉桿遞回給她,指尖卻停頓了片刻,像是舍不得松開。
顧朝暄拖著箱子往安檢口走,步子很快,仿佛再慢一步就會淚崩。走到閘機前,她還是忍不住回頭。
人潮洶涌,她一眼看見他。白襯衫的身影,立在原地,紋絲不動。眼神追著她,沉靜、堅定。
她張了張口:“陸崢,你別失約?!?/p>
他對上她的目光,點頭,唇形清楚——
“不會?!?/p>
……
飛機落地那天,波士頓的天空湛藍。
陽光明亮,但沒有家鄉的熾烈。
顧朝暄拖著沉重的行李走出機場,心口空落落的。
新環境的喧囂撲面而來,可她腦子里只有機場那一幕。
他站在人群之外,白襯衫背影冷靜得過分,卻讓她忍不住一遍遍回想。
晚上安頓好宿舍,換了美國手機卡,她給奶奶還有姥姥姥爺打了電話,又猶豫著點開QQ。
陸崢的頭像就靜靜躺在那里,她手指停頓許久,只打了一句:【我到了】。
不到一分鐘,他回了。
【記得把護照收好,別亂放。筆盒下層我給你放了49張美金,萬一遇上急事可以拿出來用,不要逞強,別跟太多不熟的人走得太近?!?/p>
顧朝暄指尖一顫,下意識去翻他送她的那個生日禮物。
果然,暗格里整整齊齊躺著一沓美元,紙張的邊角壓得很平整。
四十九張,不多不少,正好四千九美金。
這個數額不需要報備,也不會被海關攔下。
她盯著那疊錢,眼睛一點點酸起來。
陸崢的消息又接連跳出來。
【顧朝朝,要照顧好自己,遇到問題隨時告訴我?!?/p>
她咬唇,假裝輕松地回了一句:【你比我奶奶還啰嗦。】
過了幾秒,他只回了一個字。
【嗯。】
緊接著又追加。
【不啰嗦你記不住?!?/p>
顧朝暄盯著屏幕,笑不出來了。她猶豫半晌,還是打字:【陸崢,我有點想家了?!?/p>
對話框停頓了很久,她以為他不會回。直到手機震動,一條短短的消息彈出。
【那就想一會兒。想完了,記得去睡覺?!?/p>
……
一周之后,顧朝暄終于把新環境安頓好。
課程表排滿,每天從圖書館到宿舍的路上,她都能聽到陌生同學的談笑聲,夾雜著不同口音的英語,偶爾刺耳,卻提醒著她與過往世界的距離。
晚上,她在寢室臺燈下,盯著手機發呆。
QQ上,陸崢的頭像安靜地亮著。
可時差橫亙在他們之間,他在北京剛要入睡,她在波士頓才剛剛結束白天。消息往往隔幾個小時才對上。
那天夜里,舍友在笑著聊 InStagram,顧朝暄忽然心口一動,下載了那個藍紫色圖標的應用。
注冊賬號時,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用戶名設成了GUZhaOXUan0823。名字+生日數字,她從小就沒換過。
陸崢一向循規守矩,不會翻墻,她清楚,他是不會出現在這個平臺的。
可她莫名希望……
如果有一天,他破例了,裝上VPN,在這里輸入她的名字,會不會第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她?
她把頭像設成了宿舍窗外的天空。傍晚的波士頓,藍得冷清,云被夕陽染了一點橙。
她發了第一條照片:桌上攤開的法學院教材,旁邊是一杯牛奶。
配文只有一句英文:“Day One.”
……
第二天清晨,北京時間正好晚上。
她習慣性點開QQ,陸崢的信息安靜地躺在那里。
【顧朝朝,昨晚沒回我。是不是睡著了?】
【記得勞逸結合啊?!?/p>
兩條消息,隔著兩個小時發出來。
像是他等著等著,終于忍不住又補一句。
顧朝暄眼眶忽然有點發澀。她盯著屏幕,過了很久,才打了一個字。
【嗯?!?/p>
隨后又刪掉,換成一句。
【昨天有點累?!?/p>
他幾乎是秒回。
【那就早點睡,不要熬夜?!?/p>
她看著那行字,指尖輕輕一抖,忽然想把自己新注冊的inS告訴他。
可下一秒又收回了。
……
三天后,點開inS時,發現自己的照片有了第一個贊,頭像是空白的,昵稱是個句號。
不知道哪位路人點的。
她嘆了口氣,關閉了手機屏幕。
……
或許是因為上大學的原因,他們的聯系開始越來越少。
不是誰刻意疏遠,只是生活本身就有著無法抗拒的力量。
她在大洋彼岸的波士頓,白天在教室里被厚重的案例與判例壓得透不過氣,晚上窩在圖書館的角落,和陌生的名字與條文作斗爭。
他在北京的政法學院,課程同樣繁重,每天在龐大的制度與家族的注視下,一步一步走向別人早已安排好的未來。
時差像一堵墻。
他給她發消息的時候,她往往正埋首書堆,手機靜音丟在一邊。
等她回過神來,北京的夜已經深沉,他大概睡下了。
一來一回,總隔著好幾個小時。
從最初的一天幾十條,到后來三五句,再到寥寥數詞。
顧朝暄有時候會盯著那些字,愣上很久。
她想告訴他,自己在課堂上因為聽不懂笑聲被淹沒的感覺。
想告訴他,凌晨兩點站在街角,望著一排排紅磚房時,心里突如其來的空洞。
甚至想告訴他,她在食堂里買的牛奶味道和北京的一模一樣。
可最終,打下去的字又一個個刪掉。
她怕顯得太依賴,怕顯得太矯情。
怕隔著萬里的距離,把對方推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