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第一天的波士頓,雪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晨,街道被厚厚一層白色覆蓋,踩上去會發出沉悶的咯吱聲。
顧朝暄把書包背上,手插在羽絨服口袋里,走在去法學院的路上。她的呼吸在冷空氣里化成白霧,一下一下,很快散開。
手機突然震動。
她停下腳步,從包里掏出來。來電顯示的是北京的座機。
她愣了幾秒,還是接了。
電話那頭傳來奶奶的聲音。
“朝朝啊,奶奶……有件事要告訴你,你聽了別難過……”
“怎么了奶奶?”顧朝暄疑惑。
奶奶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廷岳跟云青,他們……離婚了。”
話音落下,雪地里仿佛什么都靜止了。
周圍同學說笑的聲音,遠處車輪碾雪的聲音,都在那一刻退了下去。
顧朝暄沒出聲,眼睛直直盯著前方的雪地。
電話那頭,顧老太太似乎怕她難受,低聲哄著:“朝朝,奶奶跟你說這件事不是想讓你操心。就是……怕你從別人嘴里先聽見,更難受。”
“我知道了,奶奶。”她把圍巾往上拉了拉,擋住半張臉,聲音盡量放輕,“他們手續辦完了嗎?”
“還在走程序,”奶奶嘆氣,“大人的事讓大人自己去折騰。你就當……家里換了個擺設,日子照過。”
“嗯。”她應了一聲。
“你別心里過不去。”奶奶又補了一句,“你在那邊好好讀書,按時吃飯,冷了多穿。錢不夠跟奶奶說。”
“夠用的。”顧朝暄頓了頓,怕老太太不放心,又補一句,“真不夠我會找您。”
“好孩子。”電話那頭輕輕笑了一下,隨即壓低了嗓門,“還有啊,過年你要是不想回來,就別回來。奶奶不勉強你。哪天想回了,提前告訴我,我給你把餃子餡拌好。”
“好。”她鼻尖有點酸,努力把語氣撐得平平的,“那您也注意身體,別老熬夜看戲曲了。”
“知道啦。”奶奶故作輕松,“你看,還是你管我。行了,我就說到這兒。外頭冷,別站路邊打電話。去上課吧。”
“嗯。奶奶再見。”
“再見,朝朝。”
掛斷后,屏幕暗了一瞬。
她把手機揣回口袋,手指在手套里蜷了蜷,吐出一團白霧,往前走了兩步,又折回去,把圍巾系緊。
傍晚五點,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波士頓的冬天夜來得快,街口的圣誕裝飾早早點亮,彩燈在雪地里閃爍。
她從圖書館出來,肩上背包壓得很沉。
正要過街時,手機忽然響起。
屏幕上跳出的來電顯示是“陸崢”。
顧朝暄怔了一下。
算著時間,北京那邊該是凌晨五點。這個點,他不該醒著。
她接起電話,聲音壓低:“喂?”
那頭靜了幾秒,低沉的嗓音才傳來:“顧朝朝。”
顧朝暄吸了口冷風,努力裝作若無其事:“你怎么還沒睡?北京不是快天亮了么?”
“睡不著。”他淡淡回答。
街口的紅燈還在閃,她盯著燈光發怔。雪花落在睫毛上,很快化開。她張了張口,卻什么也沒說。
電話另一頭,陸崢靜靜等著。良久,他開口:“叔叔阿姨的事情我知道了。”
她沒說話。
陸崢那邊也沉默了。電話里只有風聲和他淺淺的呼吸聲。
許久,他低聲問:“顧朝朝,你沒事吧?”
這一句問出口,像是擊中了她所有的偽裝。
她原本想說“我沒事”,可話卡在喉嚨里,半天也沒能吐出來。
街上的人流匆匆而過,她一個人立在雪地里,像被世界抽離。
良久,她吸了吸鼻子,極輕極輕地“嗯”了一聲。
那頭傳來微微地嘆息。
“朝朝,這個寒假你要回來嗎?”
雪落在耳畔。顧朝暄緊了緊羽絨服,她張了張口:“……不回去。”
電話那頭靜了下來。
良久,他才開口,聲音一如既往沉穩,卻比往常更低:“顧朝朝,你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她鼻尖一酸,抬起頭,望著街口一閃一閃的紅綠燈,眼眶里泛起濕意。
“我知道。”
電話里風聲更近了一些,他像是在窗邊換了個姿勢,壓低了嗓音:“你要是寒假不想回來,我去找你吧。我們一起去希臘。”
顧朝暄聞言怔了幾秒:“……別。你課程那么滿,家里也——”
“我不是開玩笑。”他打斷她,語氣平靜,“我辦簽證、訂機票。你在波士頓等我。我們從這里起飛去雅典,再轉圣托里尼。”
他把路也替她想好了。
顧朝暄喉嚨一緊,沉默在冷風里拉得很長。耳邊是偶爾的車鳴,雪被壓過的聲音一串串地消失。
“陸崢,”她輕輕叫他,盡量把聲音放穩,“你不用這樣。真的不用。我只是……不想回北京。”她頓了頓,換了個說法,“我想把該讀的書讀完,把期末寫完。希臘,以后吧。”
“改到什么時候?”他問。
“等我不難過的時候。”
對面沉默了一瞬。他仿佛在笑,又像是把笑意壓了下去:“你不用等到不難過才去看海。”
她不說話。
陸崢便接著往下說:“冬季航班不多,但能銜接上。我這邊期末在一月中旬之前結束,寒假是足夠的。家里那邊,我會說是去參加學術交流。你不用擔心。”
“你在說謊。”她說得很慢,卻沒有責怪的意思,“你從來不拿這類事編理由。”
“我在講安排。”他的語氣仍舊平穩,“我會把需要負責的事在走之前做完。剩下的,回來補上。”
“你爸不會同意的。”
“他不同意的事很多。”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輕了些,“可這次輪不到他。”
“你何必呢。”她低低地說。
“因為你說不回來。”他很快回答。
她把臉埋在圍巾里,笑了一下,笑意卻被鼻音沖散:“我怕你來了,發現冬天的海沒有你想的那么藍。風會往骨頭縫里灌,天空灰、石階潮,連明信片都不好看。”
他在那頭也輕輕笑了一下:“顧朝朝,在波士頓等我。”
“我過兩天就去辦簽證。”
“陸崢。”
“我在。”
“你真煩。”她把臉埋進圍巾里,聲音悶悶的。
……
北大政法的期末考試在一月中旬結束。
放假通知貼在校務系統的首頁,日期明明白白寫著:1月15日起,寒假正式開始。
陸崢看著那個日歷,指尖輕輕敲了兩下鍵盤。
他合上電腦,把書桌上的資料摞好,黑色鋼筆整整齊齊地放在一邊。
北京的冬天干冷,凌晨時分,風吹過未完全掃凈的積雪,玻璃窗隱隱顫動。
他站在書桌前,拉開抽屜,把一摞文件壓到最下面。那是家里讓他在假期跟進的材料。
航班是半個月前訂好的,護照簽證也早早辦妥。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連舍友都只以為他假期要去做項目調研。
1月17日的清晨,首都機場。
天色還未大亮,陸崢穿著黑色風衣,手里只有一個行李箱。
他刷完登機牌,拉起拉鏈,整個動作一氣呵成,眉眼之間沒有一絲停頓。
登機口的玻璃外,跑道盡頭亮著刺目的白光。他低頭看了眼手機。微信和QQ都安靜無聲。顧朝暄沒有給他發任何信息。
……
從北京到波士頓,要十幾個小時的航程。飛機上昏昏沉沉的燈光映在他的臉上,眉骨冷峻,唇線抿得很直。
落地的時間剛好是波士頓的清晨。
下機時,冷風撲面而來。
波士頓的雪比北京更厚,氣溫也更低。他拉上風衣領口,拖著行李一步步走出航站樓。
電話撥出去。
嘟聲在寒風里格外清晰。
“喂。”
那頭的聲音有點啞,好像是剛醒來的樣子。
“顧朝朝。”他低聲喊。
隔著洋洋灑灑的雪,三個字從嗓子里滾出來,落在空氣里,竟帶出幾分克制的顫。
顧朝暄愣了一瞬:“……你怎么打電話了?不是北京凌晨嗎?”
“不是。”他看著出口處的指示牌,眼睛微微瞇起,“我在波士頓。”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
像是風雪凝住,又像是她整個人怔在原地。
“你說什么?”她驚訝。
陸崢拖著行李出了航站樓。
他抬頭,吐出一口白霧:“我在波士頓機場。你在哪?我去找你。”
……
顧朝暄掛了電話,心口亂成一團。
她幾乎是小跑著出了宿舍樓,外套扣子沒系上,冷風一路灌進來。心臟“咚咚”直跳。
機場大廳。
人群穿梭,行李箱滾輪在地面摩擦出嘈雜的聲響。
她遠遠看見他。
陸崢穿著黑色長風衣,肩背挺直,拉著一個不算大的行李箱,正站在出口的標識下。
那一瞬間,顧朝暄喉嚨發緊。
他低頭,像是感覺到什么,抬眼看向前方。目光落到她身上的一刻,眉峰輕輕松開。
四目相對,雪光刺得人眼眶發酸。
陸崢抬手,朝她伸過去。
“顧朝朝。”他低聲重復,“我來了。”
她鼻尖一酸,眼淚差點沒忍住。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冷風呼嘯,世界那么大,機場那么吵,只有他掌心落在她后背的力道是真切的。
……
波士頓的冬天有自己的秩序。
清晨先是鏟雪車嘩啦啦刮過街道,隨后管理員把一袋袋鹽撒在臺階和人行道上;室內的蒸汽暖氣按時“嘶嘶”作響,鐵管子被熱氣燙得輕輕發脹;超市門口立著“濕滑小心”的黃三角牌,旁邊堆著一筐一次性手套和消毒濕巾。
電車的鈴聲穿過雪霧響兩下,慢吞吞拐進街角。
陸崢在來之前,已經在長租平臺上訂好了一套近法學院的短租公寓……紅磚連排里的一間一室小屋,帶小廚房和朝街的凸窗。
他到的當天下午,把行李箱塞進沙發旁的角落,換了室內拖,先繞著屋子走了一圈,把所有窗子都試著開合了一遍,又蹲下檢查水槽下的垃圾袋、灶臺上方的抽油煙機濾網。
顧朝暄在玄關,一只手扶墻,一只手解雪靴上的扣子,動作笨手笨腳,被他回頭看了一眼。
“別在門口站太久,地板滑。”他過去,半蹲下來替她把另一只靴子扣解開,順手把門邊的防滑墊往里扯了點,“鞋子靠邊放,別擋住暖氣。”
“你像管家。”她笑了一下,把圍巾解下來丟進他的懷里,“還挑剔。”
“安全守則。”他抖了抖那條圍巾,搭到暖氣片上。
屋里很快有了生活的聲音……柜門開合、購物清單翻動、舊木地板咯吱一響,水壺里水泡一點點翻上來。
窗外雪停了,天色還白,隔街的咖啡店在門口豎起了黑板,粉筆寫著“姜餅拿鐵回歸”。
“先去超市?”陸崢問。
“好。”她把頭發扎成松松的馬尾,拿起手套,“去哪家?WhOle FOOdS還是Trader JOe’S?”
“先近的。”他抬手替她把圍巾繞緊,“回來重的我拿。”
他們沿著街角走,路面撒了鹽,靴底踩上去沙沙作響。
她熟門熟路地帶他穿過一條小巷,抄近路到一家Trader JOe’S。店里暖烘烘,入口處堆著一片紅艷艷的蘋果山和圣誕花,收銀臺背后的收銀員戴著紅綠格子的圍裙,聲音亮堂:“嗨,歡迎!”
“我們先拿主食吧。”顧朝暄推著購物車,“米、面、雞蛋、牛奶、意面、番茄泥。”
陸崢一聲不吭地把米袋、意面往車里碼,碼得齊齊整整。
她看著忍不住笑:“你怎么還是一點都沒有變。”
“習慣了。”他把米袋擺正,像給某條看不見的線按住了邊。
顧朝暄把番茄泥放到一側,推車繼續往前:“那你也別把東西碼得像證據袋。”
“證據袋才不會這么擠。”他隨口接。
她“哼”了一聲,回頭望他一眼,眼尾帶著困倦后的柔。
結賬回去,天色已經灰了。
門一推開,暖氣里滾著水汽的味道撲了上來。
陸崢把外套掛好,去廚房把購物袋一字攤開。
米、雞蛋、牛奶、番茄泥、意面、雞翅、蘑菇、青椒、可樂,擺得整整齊齊。
他洗了手,卷起袖子,拿起菜刀,沒問她想吃什么,徑自把雞翅放進清水里泡血水,又把姜蒜拍好。
顧朝暄站在廚房門口看了一會兒,靠著門框,沒進去。
“陸崢啊,你在北京開始自己做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