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嶼看著陸崢,神情復(fù)雜。
窗外正下著小雪,天灰得低,他的語氣也跟著沉下去。
“聽邵沅說,顧朝暄從小就是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們這一群人,都是在特權(quán)里長大的,她現(xiàn)在一下子從天上摔下來,我怕她承受不住……會想不開……”
陸崢神情平靜,眼底暗得發(fā)沉。
“我知道,”他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晰,“我不會讓她出事。”
程嶼拿了根煙,沒點燃,只是捏在指間。
“你開車慢點,”他嘆了口氣,語氣里透著幾分疲憊,“算著時間,她那班飛機,差不多快落地了。”
陸崢“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要外走。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程嶼忽然出聲:“陸崢。”
陸崢停住,沒回頭。
“這件事,現(xiàn)在整個北京都在傳,”程嶼說,“你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顧朝暄她可能……”
他話沒說盡。
不管是誰,聽到這樣的事,都會崩的。
何況那是顧朝暄。
那姑娘從小就活得張揚又驕傲,雖說父母關(guān)系不和睦,她依然是那個在人群中抬著下巴笑的人。
陸崢與顧朝暄,就像舊年代碟片封面上并排印著的男女主角名字一樣。
他們相識將近二十年,從一個院子里長大,從學(xué)走路、上學(xué),到現(xiàn)在各走各的路。
那種情分,不是旁人能插得進來的。
可感情這種事,最怕的就是“信任”二字。
一旦碎了,就什么都不剩。
………
航班落地的時間是早上七點四十。
北京的天正灰蒙蒙的,下了整夜的小雪,地面全是濕的。
顧朝暄拖著行李箱從出口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泡在冷空氣里,頭發(fā)有些亂,唇色也淡。
她穿著那件在巴黎常穿的大衣,鞋跟沾著薄薄的雪。機場大廳的人聲嘈雜,她一出來,整個人愣了下。
陸崢就站在人群后。
他穿了件深色風(fēng)衣,肩頭落著一點沒化開的雪,整個人比她記憶里的樣子要憔悴。
眉骨那兒有道淡淡的傷痕,看起來像是被什么蹭破了皮,沒處理,留著淺淺的痕。
她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他。
陸崢也看到了她。
他往前走了兩步,沒戴手套的手在風(fēng)里凍得發(fā)紅。
“冷不冷?”他說。
她沒回答,只是盯著他看。
很久沒見了,他還是那樣。只是眉眼間那股沉穩(wěn)的勁兒變了,像被生活磨鈍了棱角,藏著疲倦。
“你怎么在這?”她嗓音發(fā)緊。
“來接你。”
她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幾乎看不出來。
陸崢胸口一緊。
他看不得她這樣笑。
一把將她攬進懷里。
顧朝暄整個人僵住。
她愣了好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
陸崢低下頭,呼吸灼在她耳邊,帶著沙啞,他說:“顧朝暄,你怎么那么不聽話?為什么要回來?”
她身上是飛機艙里帶出來的冷氣,冰得發(fā)抖。
“我爸被查,”她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家里電話全打不通。我不回來,怎么證實他們都不要我了?”
陸崢聞言嗓子里發(fā)出輕輕的一聲:“朝朝——”
……
車上
她抬眼看著他,神情冷靜。
“送我去找我姥爺吧。”
陸崢的手還停在方向盤上,指節(jié)緊繃。
他側(cè)頭看了她一眼,聲音低下去:“你姥爺……不在北京。”
顧朝暄眉頭皺起:“什么意思?”
“謝老爺子前幾天去了海南。”陸崢頓了頓,像是在斟酌用詞,“身體不太好,醫(yī)生讓他那邊休養(yǎng)。”
顧朝暄眸光一暗。
她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聲音輕得幾乎飄散在風(fēng)里:“那我去顧家。”
“顧家現(xiàn)在不能去了。”他平靜地說。
顧朝暄猛地轉(zhuǎn)過頭,盯著他。
“什么意思?不能去?”
他沉默了幾秒,才道:“昨天開始,顧家那邊已經(jīng)被查封。院子進不去,門口都有警衛(wèi)。”
他轉(zhuǎn)過方向盤,避開她的目光,語氣盡量放緩:“連顧奶奶那邊的住所也暫時封鎖調(diào)查,你去了,只會被人盯上。”
顧朝暄僵了。
幾秒后,她喃喃道:“那我能去哪?”
陸崢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打著方向盤,車子駛進了主路。
路面積雪未化,輪胎碾過去的聲音低沉又長。
“我給你訂了酒店。”他說,“用我的身份證開的房。”
顧朝暄怔怔地看著他,唇色一點點褪白。
……
陸崢把車停在酒店地下車庫,車燈熄滅,車廂里一瞬間暗下來。
他靠在座椅上沒動,看著前擋風(fēng)玻璃上那層被呼出的霧氣,半晌才說:“到了。”
顧朝暄“嗯”了一聲,推開車門下去。
外面雪還在下,風(fēng)吹得人發(fā)抖。
她跟著他進酒店,一路沒再說話。
前臺接待時,陸崢遞上了身份證。
顧朝暄站在旁邊,眼睫低垂。
直到他從前臺接過房卡,回頭看她:“走吧。”
房間是二十層的行政套房,窗外能看到整片城市的雪。
她拖著行李進去,把圍巾和外套放在沙發(fā)上,回頭時,陸崢正把手機和車鑰匙放在桌上。
“這兩天先住這。”他說。
“你打算讓我一個人躲在這里?”
陸崢沉默,似乎找不到合適的回答。
他抬眼看她:“外面現(xiàn)在風(fēng)聲太緊,你出現(xiàn)得越少越好。”
她沒說話,走過去,拉開他放在桌上的手。
那只手的指節(jié)有一道裂口,掌心的皮膚擦破,血痕干涸成暗色。
顧朝暄盯著那傷,眼神一點點沉下去。
“哪兒弄的?”
陸崢避開她的視線:“不小心。”
她沒信。
徑自走到洗手臺,把醫(yī)藥箱拿出來,一言不發(fā)地找棉簽和消毒水。
燈光從她肩頭落下,她低著頭,眉梢細微地皺著。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
陸崢坐在沙發(fā)邊,看著她替他上藥。她的手指細白,沾了藥棉的那一瞬,他還是皺了皺眉。
“疼?”她問,語氣淡淡的。
“還好。”
顧朝暄低頭,仔細地擦著。
“以前你受傷,從來不會不處理,”她輕聲道,“更不會這么糊弄。”
陸崢沒吭聲。
“陸崢,”她抬眼,語氣平淡,帶著審視,“你爺爺是不是把你關(guān)起來了?”
陸崢怔了一下,指尖微微一緊。
“你怎么這么問。”
她沒回答他的疑問,又問:“你爺爺怕你去找我,是不是?”
陸崢沉默了很久。直到最后,他才沙啞地說:“嗯。”
顧朝暄的動作頓了頓,手里的紗布停在半空。
她抬頭看他,眼神靜而冷:“所以你是偷跑出來的?”
陸崢沒有否認。
她喉嚨一哽:“陸崢,你不用這樣的,真的。我們顧家的事情和你沒關(guān)系。陸爺爺很疼你,你不要因為我讓他老人家失望。你走吧,不要管我。”
“我不走。”
顧朝暄怔住。
“陸崢——”
“我不走。”他又重復(fù)了一遍,語氣比剛才更重,“你別勸我了。”
“顧朝暄,你如果還把我當(dāng)朋友,就別再讓我站在外面看著你撐。你明明知道我不會袖手旁觀的。”
顧朝暄呼吸一窒。
“今天要是換成我,或者邵沅出事,你也不會坐視不理,對嗎?”
她還沒來得及反駁,他已經(jīng)收斂了那股鋒芒,語氣變得溫柔平穩(wěn)。
“所以,你別再跟我犟了顧朝朝,再怎么樣,我都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他說,話鋒一轉(zhuǎn),“你坐了一夜飛機,該休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作打算。”
她張張嘴,最后問:“那你呢?”
“我就在外面。”
他看著她的神情里有種近乎耐心的堅定,仿若無論她再說什么都不會再退一步。
……
因為時差的緣故,她幾乎是剛沾上枕頭就睡了過去。
窗簾半掩著,光透了進來,落在她臉側(cè)。
那一瞬間,陸崢站在門口,看著她睡著的模樣,指節(jié)在褲縫上輕輕收緊,又慢慢松開。
………
凌晨一點多。
顧朝暄醒了。
她的夢亂七八糟,摸不到一處實處。
胸口堵得慌。
她起身披上外套,推門出去。
客廳空無一人。
沙發(fā)靠背上搭著陸崢的外套,茶幾上放著他沒喝完的水杯。
熱氣早已散盡,水面反著冰冷的光。
“陸崢?”
她叫了一聲,沒人應(yīng)。
顧朝暄心里忽然生出一陣慌。
她急忙穿上鞋,下樓。
電梯門開的時候,她看到酒店大堂那頭的旋轉(zhuǎn)門外,燈光昏黃,雪地上有兩個人影。
她停住。
陸崢站在那里,背影筆直,對面是陸崢的堂哥陸祁。
兩人隔著風(fēng),聲音仍能斷斷續(xù)續(xù)傳進她耳朵——
“爺爺要我?guī)慊厝ァ!标懫畹穆曇衾溆玻澳阒垃F(xiàn)在什么情況,你要是還不回去,爺爺會親自出馬。”
“我不會走。”陸崢低聲道。
“她顧家出了事,你跟著摻和什么?陸崢,你是陸家的人。”
“我知道。”
“那你還護著她?”陸祁幾乎是壓著嗓音,“你忘記小叔叔怎么死的嘛!”
“要不是他父親設(shè)計,小叔跟她母親會死在那年冬天?!”陸祁壓著嗓子,一句比一句重,“陸崢,爺爺多疼小叔叔你知道,出了那場事,他整整兩年都沒踏進祁云路那棟樓,這些年身體越來越差。顧家欠我們的命,早該還了。你要知道,她跟顧老太太現(xiàn)在還能自由,全是看在謝老爺子的面子上。爺爺阻止你,是為了你好,你不要執(zhí)迷不悔,你和她,是不可能的。她姓顧,就注定永遠和陸家隔著血債。”
雪落得更大了。
北京的冬夜靜得出奇,連風(fēng)聲都像被凍住,只剩兩個人影在昏黃燈下對峙。
顧朝暄整個人僵在旋轉(zhuǎn)門后的陰影里。
她的腦子里嗡的一聲,什么都聽不清了,只剩“血債”兩個字在腦海里回蕩。
那一瞬間,她幾乎不敢呼吸。
胸口像被壓上了什么沉重的石塊,呼吸不到空氣,眼前的景象也開始發(fā)白。
陸祁的聲音還在繼續(xù):“陸崢,你該清醒一點。顧家倒下,是報應(yīng)。她父親當(dāng)年害死的,不止小叔一個。你幫她,幫的是什么?是仇人的女兒。”
陸崢抬起頭,眼底的冷意被夜色壓得很深。
“夠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
聞言陸祁冷笑一聲,“陸崢,你以為血脈能割斷嗎?爺爺這些年不提,不代表他忘了。你要真跟她走到一起,就是在陸家列祖列宗面前認賊作親!”
風(fēng)吹過,落雪砸在陸崢的肩上,他整個人靜止著,背影沉沉的。
他沒再反駁,也沒解釋,只是握緊了拳。
顧朝暄站在原地,手指一點點發(fā)涼。
她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陸崢那幾年開始變得疏遠。
消息回得越來越慢,語氣越來越淡,連節(jié)日問候都成了簡短的“好好照顧自己”。
她以為他只是學(xué)業(yè)太忙,研究太重,人在北大,時間被掰成無數(shù)塊。
可現(xiàn)在想來,根本不是忙,是在一點點抽離。
她也終于明白,奶奶為什么讓她別信人,為什么在姥姥死后,他讓她同意姥爺?shù)奶嶙h,放棄波士頓去巴黎。
那時她還傻傻地問他,會去巴黎看她嗎?
他說“會”。可這一句“會”,她等了整整兩年。
巴黎的每一個季節(jié)她都在等。
春天的橡樹發(fā)芽,夏天塞納河兩岸的風(fēng),秋天的咖啡香,冬天的圣母院雪夜。
每一次航班降落、每一個節(jié)日夜晚,她都告訴自己,也許他真的會來。
可他沒有。
一次也沒有。
原來不是不想來,而是不敢來。
因為那一條被掩埋在家族血脈里的秘密,早已在他們之間筑成一堵墻。
她的喉嚨干得像被火灼過,連呼吸都疼。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轉(zhuǎn)身離開的。
腳步聲在大理石地面上空空地回蕩,她穿過酒店大堂時差點被迎面而來的風(fēng)推得踉蹌。
保安朝她看了一眼,她低著頭,什么也沒說。
一出旋轉(zhuǎn)門,雪撲面而來,落進她的發(fā)絲、睫毛、衣領(lǐng),冷得刺骨。
她也顧不得去擦。
只是走。
從酒店到街口不過幾百米,她卻像是走了很久。
夜深得幾乎看不見路,她沒帶手機,也沒穿厚外套,只有那件在巴黎常穿的大衣。
她的呼吸一點點亂,腳步也越來越飄。
她突然喃喃地笑:“原來……你早就知道。”
雪夜的北京街道空蕩無聲。
車燈從遠處劃過,光線掠過她臉側(cè),照出一片慘白。
她的手指凍得發(fā)僵,握不住圍巾。
路口的紅綠燈閃爍著,反射在結(jié)冰的地面上,一片模糊的光。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只是下意識地往前走。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努力忍著,走了幾步,終于還是模糊了視線。
風(fēng)從她背后吹來,呼嘯著穿過街角的樹影。
……
紅綠燈在遠處忽明忽暗,照得結(jié)冰的柏油路面像一層薄玻璃。
她踩上去,鞋跟打滑,身子一晃,幾乎栽倒。
一束車燈忽然從斜后方劈過來,白得刺眼。
剎車聲在空街上拉出一記尖銳的顫音,幾乎貼著她的膝蓋停住。
風(fēng)把她大衣的下擺掀起,下一秒又被重重摔下。
駕駛位的門被推開,有人快步下來,鞋底在冰上“吱”地一響。
“顧朝暄?!”
她抬起頭,眼前燈光太亮,暈成一圈白,她只看見一個高個的男人逆著風(fēng)站在那,肩背線條干凈利落。
等光線緩下去,她才認出那張臉。
秦湛予。
呵,好久不見了,上次見面還是在母親葬禮上。
他把車門一摔,幾步跨過來,先是沉著臉打量了她一眼,伸手把她從雪里拎到路肩,語氣壓著:“你不要命了?”
她想說“不小心”,喉嚨一動,只擠出一口發(fā)啞的白氣。
她的唇色淡得近乎透明,發(fā)絲被雪水粘在臉側(cè),像剛從水里撈出來。
秦湛予皺眉,脫下身上的呢大衣,毫不客氣地披到她肩上。
大衣上有他身上清冷的薄荷味和一點汽油味,沉,暖,帶著讓人發(fā)酸的陌生安心。
“上車。”他簡短。
她下意識搖頭,步子往后退了半寸,像只被驚到的小貓,眼睛里一瞬間閃過防備。
她此刻實在沒有力氣解釋,也不想被任何人看見她這副樣子。
秦湛予盯了她兩秒,目光往她凍得發(fā)紅的指尖掃了一下,嗓音壓得更低:“要么上車,要么我叫救護車。你自己選。”
風(fēng)掠過,冷得人心口發(fā)痛。
她喉嚨動了動,最后還是被他按著肩帶上車。
車門一合,暖風(fēng)立刻撲過來,玻璃上立時起霧。
秦湛予把溫度往上調(diào)了一格,又把風(fēng)速加大,手上動作凌厲利索。
“安全帶。”他瞥她一眼。
她手指發(fā)抖了好幾下才扣上。收回來的時候,指節(jié)已經(jīng)紅到發(fā)疼。
雨刷“哧——哧——”地刮著玻璃,車內(nèi)光線暖黃,照得她眼底的紅更顯。
她側(cè)著臉,死死盯著窗外飛退的雪影,不發(fā)一語。
秦湛予看她兩秒,最終還是問:“去哪。”
她唇瓣輕輕動了一下,很久之后才擠出一句:“……隨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