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館不大,進門就是一排貼墻的矮桌,灶后石鍋一只只嵌在臺面里,熱油滾開,“呲啦”聲此起彼伏。
墻上的手寫菜單被油煙熏得發黃,幾道菜名用紅筆圈過:石鍋牛蛙、石鍋肥腸、石鍋雞蛋。
秦湛予掃了一眼,看她:“你說的‘小鍋菜’,就是這種石鍋?”
她坦然點頭:“對的。”
他扯唇評價:“還挺樸實。”
知道他有被欺騙的感覺,但顧朝暄懶得管他,因為她就是故意的。
所以抿唇,沉默。
老板娘認得顧朝暄,笑著招呼:“來了,坐里頭。”
“謝謝。”顧朝暄說。
秦湛予入座,拿著菜單,目光掃過一遍,抬眼問她:“你吃什么?”
“石鍋肥腸。”她很干脆,“多蔥,多蒜,重一點。”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像是被“肥腸”兩個字硌了一下,指尖敲了敲桌面,還是把菜單合上,轉向老板娘:“就一份石鍋肥腸,再來一個清炒菜心,一個蒜蓉油麥菜,一個石鍋豆腐。辣度中等。米飯兩碗。”
老板娘應著去了。
顧朝暄低頭理杯子,沒看他,只淡淡道:“秦處長不必遷就我。您要是不吃,改別的也行。”
“不用。”他拒絕。
愛迎合,愛妥協是他自己的事情,顧朝暄心安理得坐著。
沒一會,秦湛予目光落在她腳邊那只帆布袋上。
“袋子里是什么?”
“水果。橘子和青棗。”
須臾,他說:“給我一個橘子。”
他那樣的人,怎么會吃這種攤上買的散橘子?
她遲疑片刻,還是從袋子里拿了一顆遞過去。
他接過,低頭剝皮。橘香混著指尖淡淡的煙氣,氤氳在這狹小的小館里。
“買這么多,喜歡吃橘子?”他問,語氣溫和,像是閑聊。
“十塊錢三斤,”她說,“老板娘還說甜,我買了試試。”
他聞言,掀了掀眉,把橘瓣送進嘴里。
嚼了幾下,動作一頓,表情未變。
他又剝了一瓣,伸手遞到她面前:“嘗嘗……”
顧朝暄猶豫了一瞬,還是接過。
橘瓣入口,酸意幾乎是立刻蔓延開來,她下意識蹙眉,連呼吸都淺了一分。
他看著她那點細微的反應,唇角微微一彎,笑意輕得幾乎沒有聲息。
“還甜嗎?”他漫不經心問。
她沒說話,只抿著唇,把剩下半瓣橘子放回盤邊。
秦湛予弧度淺淺。
還是一樣。
一點小事,就能露出真性情。
還那么傻。
很快,石鍋端上來。
滾油里蔥段炸得發甜,肥腸切得厚,邊緣被燙成金殼,青紅小米椒浮在湯面上,不住往外冒泡。
熱氣一翻,蒜香、花椒味和石鍋的焦氣一股腦撲過來。
顧朝暄拿筷子,很熟練地把最上面一圈辣椒撥到鍋沿,先挑了一塊邊角,試了口。
秦湛予看她吃,沒動筷子。等她放下碟子,他才夾了一塊,蘸湯,入口。
眉心那點皺意松了些。
后面清炒菜心、蒜蓉油麥菜、石鍋豆腐也上了。
秦湛予把菜心撥到她那邊一些,又換了個干凈碗給她:“別光吃重口。”
她不領情:“我自己來。”
秦湛予看了她一眼,又斂眉。
后面他吃了兩口,放下筷子,看她。
顧朝暄還在低頭,一筷一筷,仿若在完成什么必須做完的事。
半晌,他忽然開口,“顧朝暄,我讓你很不舒服嗎?”
顧朝暄手上的動作一頓,抬起眼,反問:“為什么這么說?”
他指尖輕敲著桌面,像是在克制什么情緒:“我去杭州找了你三次。”
“哦。”
她態度讓秦湛予很不舒服。那些年多次杭州之行讓他一直耿耿于懷,他硬著語調問:“為什么不見?”
顧朝暄掀了掀眉,她都不見她姥爺、不見陸崢,為什么要見他?
這念頭在腦海里一閃而過,她沒說出口。
她一向不是拐彎抹角的人,可面對秦湛予,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抵觸,總感覺他身上藏著太多東西——
太多壓抑著的鋒芒,太多不言的情緒,太多她不想也不敢去觸及的分寸與深意。
以至于她不喜歡跟他把話說明。顧朝暄反問:“那你為什么要見我?”
秦湛予一時不怎么回答,幾秒之后說:“……你那條項鏈不要了嗎?”
“項鏈?”她重復了一遍,語氣淡淡的,連帶著一絲恍惚。
過了兩秒,她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哪一條。
那是她在巴黎念書時,打了三份工,攢了整整一個學期的工資才買下的。
銀白細鏈,墜著一顆小鉆,干凈到幾乎透明。
她記得那天在塞納河邊的小店里,許荔陪著她,她笑著說:“這大概是我成年之后,沒有用家里的錢,給自己買的第一個象征‘獨立’的東西。”
當時買是七千多歐呢。
后來,他給她買了一部手機,又給了三萬塊錢的現金,又讓她在他那兒住了幾天。
她當時說算借。
臨走前她還是沒有錢,所以只能把項鏈給他。
她那時還留了張字條,讓他有空出掉,當是那段時間的收留費用。
所以,他的意思……那時去杭州找她是為了手機還有三萬塊現金跟那幾天的房租錢嗎?
項鏈不要了?要她拿現金還嗎?可他現在如果要把項鏈還給她,要現金……
好吧,她現在窮光蛋一個。
所以她只能裝死,說:“不要了。”
秦湛予聞言神情沒什么起伏,只是手里的茶盞微微一晃。
茶水蕩開一層細波,他垂下眼,指腹在瓷壁上緩緩磨著……
那幾秒的沉默,比任何話都更讓人覺察到情緒的波動。
不是生氣,但也談不上平靜。
顧朝暄察覺到了,卻又不明所以。
……
他們走出小館時,沿江的風帶著一點濕冷,街燈昏黃,照不亮腳下的影子。
巷口那家便利店還開著,白色的燈光從玻璃門里透出來,亮得有點突兀。
顧朝暄說去買點水,就往里走。
秦湛予沒跟進去,他站在外頭。
風有些涼,他從口袋里掏出煙,點著。
火光在夜里一閃,照亮了他半邊臉。
煙霧繞著指尖散開,他仰頭吸了一口,喉結在燈影下輕輕滾動。
一股壓著的煩意,從胸口一點點升上來。
他不是第一次見她這副模樣……冷淡、敷衍、退得干凈。
好像他們之間,從來沒發生過什么。
也好像她對誰都能這樣,除了陸崢。
想到那個人,他的手指輕輕一緊。
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去杭州,第三次。
那天雨下得很大,細密的雨絲從天邊斜斜墜下,濺在監獄門口的臺階上,薄薄一層水光反著冷色的天。
秦湛予從警衛樓那頭出來,外套肩頭一片濕。
他站在雨棚下,神情沉默,手里還攥著那張未被簽收的探視申請。
那是第三次……她拒見。
冷空氣里全是雨的味道。
他抬頭的時候,遠處走過來一個人。
黑色風衣,傘下側臉干凈利落。
那人收了傘,腳步一停。
是陸崢。
兩個人視線對上,誰也沒先開口。
片刻之后,秦湛予低聲:“你也來見她?”
陸崢點頭,神色平靜:“朝朝給我寫了信。”
“她給你寫信?”
“嗯。”
秦湛予“哦”了一聲,語調聽不出溫度的輕諷。
陸崢掏出一根煙遞過去。
兩人靠在廊下,風卷著雨氣從欄桿縫里鉆進來,火光在夜色里一閃。
煙氣散開,帶著潮氣。
誰也沒再提那個人。
直到那根煙燃到盡頭,陸崢才道:“這地方,不太適合聊。”
秦湛予沒反對。
他們去了市區一家茶室。
深木色的墻板,壁燈昏暖,茶席鋪得一絲不茍。
窗外是雨夜的江面,船影晃動。
秦湛予坐在靠窗那頭,衣襟還未干。
陸崢讓人換了新茶,壺里冒出一縷縷白霧。
“謝謝你那陣子收留她。”陸崢說。
秦湛予抬起眼,神情淡淡的。“不用你謝。要謝也是顧朝暄親自來謝。”
陸崢情緒波動不大,沉默幾秒,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袋,推到他面前。
“這是三十萬。算是那幾天的補償。”
紙袋厚實,封口整齊。
秦湛予盯著它,沒動。
過了幾秒,才笑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這是朝朝的意思,她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牽扯……她讓我給你的。”
茶香在兩人之間蒸散,氤氳得發悶。
秦湛予指尖在杯沿輕輕一頓。
“她說的?”
“嗯。”
“她原話是什么?”
陸崢淡淡開口:“她說,感謝你那幾天的收留,讓你別再來看她,她不會見你。”
這句話仿若一根細針,從溫柔的茶香里,刺進他的胸口。
沒出血,卻疼得慢。
秦湛予沒再動。
他低頭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滾燙,順著喉嚨往下墜。
“那你替我轉告她一句——”他放下杯,聲音冷靜得過分,“事不過三,對她有用,對我也一樣!”
陸崢沒回。
他點頭,起身,整理袖口,姿態一貫從容。
茶室外的雨還沒停。
等門合上,秦湛予才掐滅了那盞蠟燭。
窗外燈影搖曳,他盯著那只牛皮紙袋看了很久。
最后,伸手把它推到一邊。
有時候人的自尊心就是那么可笑。
他給了她三萬,她卻讓人轉交三十萬,不得不感嘆她還是挺有錢的。落魄成那樣了還能給他三十萬。
事不過三,對她而言是,對他何嘗不是。
那之后,他再沒打聽過她的消息。
也不去想她在里面過得怎么樣。
人嘛,總要學會體面。
不然那些“我不稀罕”的話,還能靠什么撐著?
可命運總是愛開玩笑。
三年半后,在江渚這座陌生的城市,他一抬眼,還是看見了她。
顧朝暄從便利店出來,手里拎著兩瓶水。
她抬眼,就看到秦湛予站在屋檐下,半截身子藏在陰影里,煙在他指間燃著,橙色的火點一明一滅。
他沒看她。煙霧在他側臉前繚繞,模糊了表情。
看上去情緒不太好。
顧朝暄走過去。夜風有點大,吹亂她鬢角的發。
她抬手把碎發掖到耳后,把水遞過去:“不知道你要什么,買跟我一樣的。”
他垂眼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的,沒接。
顧朝暄心想,他大概又是情緒上來了……
她驀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場景。
那時候她還小,對秦湛予這位從南方來的少年充滿了好奇,坐在他外公家后庭院的長椅上,喋喋不休地問。
他在一旁看書,態度冷冷的,語氣不耐的,說:“我要看書,你不要吵我。”
那一刻,她被懟得愣住了。
過了幾秒,輕輕“哦”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往旁邊挪了挪。
可不到兩分鐘,她又忍不住伸手去摘他旁邊石榴樹上的花。花瓣落下來幾片,正好落在他書頁上。
他皺了皺眉,合上書,起身進屋。
再出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包糖。
他沒看她,把糖放在桌上,說:“小孩子嘴碎,是因為沒糖吃。”
那時她還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后面再長大一點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嫌她話多,讓她閉嘴的意思。
所以有時候語言也是一種藝術。
討厭一個人可以不明說的,尤其對情緒深沉的人而言更加是。
秦湛予終于伸手,把那瓶水接了過去。
“走吧。”
顧朝暄“哦”了一聲,跟在他身后。
路燈的光從他們頭頂灑下,照在濕滑的地面上,一層薄霧泛著光。
她低著頭擰瓶蓋,瓶口滑了一下,又擰不上去。瓶身被她捏得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秦湛予走了幾步,察覺到她沒跟上,回頭。
只見她皺著眉,認真地跟那瓶水較勁,神情倔強得可笑。
他看了兩秒,嘆了口氣,走回去。
“笨死了。”
聲音冷淡,但語氣里那點微妙的松動卻藏不住。
他伸手,從她手里拿過水瓶,輕輕一擰,瓶蓋應聲而開。
氣壓散出一點“咝”的聲音。
他把水遞回去,側頭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顧朝暄接過,沒說什么。
只是心中腹誹,他的情緒也太難捉摸了,陰晴不定。
她有點懷疑他是不是有輕度情緒障礙。
她之前看過一本心理學書,書上寫——“情緒的極端波動,常常源于深層的控制欲與自我壓抑。”
她看著他那雙藏著深意的眼,心底冒出個荒唐的念頭:
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離開江渚?要不然辭職算了,換個地方流浪、拾荒,這輩子再也不要跟秦湛予有見面的可能性。
……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發薪日。
午休時分,老板娘把工資裝在牛皮紙袋里,按人名一一叫過去。
顧朝暄拿到那只薄薄的袋子,指腹在封口處停了一下,沒當場數,像往常一樣說了聲“謝謝”,就把它塞進圍裙最里面的口袋。
下班后,她去了離店不遠的生鮮超市。
推著小車一圈圈走,按清單往里放:十斤裝的大米、幾樣應季蔬菜。
結完賬,她提著大米跟蔬菜往住處去。
“顧昭昭?”
有人在側邊叫她。
她回頭,是市場上那位賣毛肚攤主曾提過的小侄子。
人干凈,偏瘦,單框眼鏡,穿一件白色的POLO衫。
他叫,付成。
兩人只在攤位前見過一面,不熟。
他視線落到她的大米上,眉頭像本能似的微蹙了下:“買這么多?你一個人拿不回去吧。我把車開過來。”
“不用了。”顧朝暄下意識拒絕,“我平常也是買這么多,拿得動。”
付成沒聽她拒絕,徑直伸手,把她懷里的那袋大米拎了過去。
動作干脆自然,根本沒考慮她會不同意。
“這東西你一個人拿著不方便,”他說,語氣溫溫的,“車就在前面,走兩步就到。”
顧朝暄指尖一空,愣了下,神情里有一瞬的不悅。
“我——”她剛要說“我自己來”,卻又咽了下去。
他已經走出去幾步。
她有點無奈,只好跟上,腳步慢了半拍:“那……麻煩你了。”
付成回頭沖她笑,眼神透亮:“客氣什么。”
他那笑不張揚,甚至有點書卷氣。
顧朝暄抱著那袋蔬菜,沉默地跟在他旁邊,心里有些不自在。
她并不喜歡這種“幫忙”的氛圍。
太近,太熱心,也太沒必要。
她不欠誰的情,更不想被人看作需要被照顧的樣子。
“你住這附近?”付成側頭問。
“嗯,民樂里那邊。”
“挺近的。”他笑著點頭,“我每天也從那邊走,學校就在旁邊。”
“哦。”她只是輕輕應了一聲。
車子進不去,巷口的減速樁把道死死卡住。
付成把雙閃一開,利落下車,不由分說把那袋十斤米從后備箱拎走:“進去還要走一段,我幫你到門口。”
老城區的巷子濕得像剛曬過雨,感應燈一盞接一盞亮起,又在他們身后依次熄滅。
墻皮成片剝落,陰影里有貓的眼睛一閃一閃。
轉過第二個彎,樓道口的那盞新燈“嗒”地亮了,暖光把窄窄的臺階照得明亮干凈。
她一抬眼,整個人微微一頓。
燈下站著人。
黑色絲織襯衫,袖口挽到腕骨,肩背線條被光切得極其利落。
腳邊并排放著幾樣東西……
秦湛予背著光,指間一支煙,火星在暖意里一明一暗。他抬眼,看見他們兩人,眸光明顯一頓,然后把煙灰彈進腳邊的鐵罐里。
空氣在那一瞬間凝滯。
樓道燈的光亮冷白,打在秦湛予的臉上,光影在他眉骨下切出一條淺淺的陰影。
付成察覺到那股氣壓,腳步不由自主放慢,轉頭問:“這位是?”
顧朝暄:“一個熟人。”
秦湛予的目光落在他們之間。
男人手上還拎著那袋大米,姿態自然,像是熟絡至極;她的語氣平淡,既不生疏,也不親近。
他垂在身側的手輕輕動了動,煙灰墜落,火星在鐵罐邊炸成一點細亮的紅。
空氣里彌漫著米香與煙味,靜得只聽得見遠處滴水的聲音。
他沒有問,也沒有表情,眼神像是在打量,又像在衡量。
一眼,就能讓人心生局促。
顧朝暄咽了口氣,開口打破沉默:“謝謝你,路到這兒就行了。”
她伸手去接那袋大米。
付成看了她一眼,還沒反應過來,秦湛予已經低聲道:“放下吧。”
語氣不重,但不容拒絕。
那一聲“放下”,帶著某種冷意,也像一種宣告——這片空間的分寸,是他說了算。
付成下意識看向他,眼神有些困惑。
可秦湛予已經把煙丟了,上前去,把東西拿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