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顧朝暄站在門口,腳步一頓。
窗邊的老人正戴著老花鏡看報,唐裝整潔,坐姿一如往日的端正。
只是那頭發已經花白,脖頸間的皮膚松垂,手背的青筋突起。
聽到聲響,謝老爺子下意識抬頭。
那一刻,空氣靜止。
他的眼神先是疑惑,隨后猛地一緊,像是看見了什么不敢相信的幻影。
報紙從指間滑落,發出輕微的“嘩”聲。
顧朝暄怔怔地看著他,喉嚨發緊。
他們對視的那幾秒,像是穿過了整整幾年——
從杭城的灰暗牢房,到這間被陽光填滿的病房。
謝老爺子半晌沒出聲。
他眸光一寸一寸地掃過她。
從瘦削的臉,到那身素色襯衣,再到手腕處細得幾乎要斷的骨節。
他喉嚨滾動了幾下,聲音發澀:“……還知道回來啊。”
謝老爺子扶著椅子起身,動作有點吃力,拐杖磕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
他走到她面前,眼底的酸意和怒氣攪在一起,嗓音有些哽:“出來大半年了,是不是沒人去請你,就不知道回家的路在哪兒?”
顧朝暄怔怔地站在那里,指尖在身側微微蜷緊。
她看著面前的老人……那張熟悉的臉,歲月在上面刻下了無數道溝壑,可那雙眼仍舊銳利,像年輕時一樣,一抬,就能讓人不敢呼吸。
“怎么?”謝老爺子冷笑了一聲,聲音發抖,“出來了就干脆不認人了?還是嫌這老骨頭礙眼,不想看見?”
他越說,氣越急,拐杖重重地磕了一下地面,震得空氣都顫。
“顧朝暄,你真有本事啊。自個兒在外頭藏了半年,一個電話不打,一個信不傳。是不是得等我躺進八寶山,你才知道回來給我上炷香?”
他的話如同一陣風刮過老院,滿是沙礫。
顧朝暄喉嚨一緊。那一刻,她腦海里閃過太多畫面。
謝家院門口的青磚,姥爺清晨咳嗽的聲音,自己小時候追著他問法條的樣子。
可這些記憶如今都隔著一層薄霧,仿若隔著整整一個時代。
她覺得腿有點軟。
腳下的地面像在晃。
下一秒,她終于屈膝,跪了下去。
“姥爺……”她的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對不起。”
“我不是不想回來,”她低聲說,“我怕回來。”
謝老爺子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手撐著拐杖,沒有作聲。
顧朝暄抬起頭,眼淚終于從眼眶里滑下來,聲音發顫:“我怕您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怕讓您失望。那時候的我,連呼吸都覺得羞恥……我想,如果有一天能抬起頭,不再讓您難堪,再回來,也許能好一點。”
“可我沒做到。”
她笑了一下,淚光卻映著陽光,碎得刺眼。
“所以一直不敢回來。”
謝老爺子怔住了。
那雙早已渾濁的眼,此刻泛著紅。
他伸手去扶她,聲音一抖:“你這孩子,傻到骨子里……”
顧朝暄沒有動。
她只是低著頭,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暈開一片淺色的濕痕。
病房外,走廊的光安靜地透進來,落在兩人的影子上。
一高一低,一老一少,像被歲月擱淺的親情,終于在無聲的擁抱前,緩緩回了岸。
……
陸崢坐在走廊盡頭的長椅上,墻上鐘表的秒針“嗒嗒”地走著。
門沒關嚴,病房里偶爾傳出一點聲響,謝老爺子的嗓音帶著年歲后的顫,顧朝暄的聲音很輕,幾乎被空氣吞掉。
陸崢聽不清內容,只聽得見情緒。
曾經的顧朝暄,是謝家的驕傲,是法學院的好苗子,是那個能在法庭上說出“正義永不缺席”的姑娘。
那時候她眼神亮得能照人。
可后來,她成了“前律師”“服刑人員”,成了別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她從“被驕傲地提起”變成“被低聲議論”的人。
不是沒走出監獄的門,而是走不出這層身份的陰影。
陸崢見過她最倔的樣子。
寧肯讓自己疼,也不肯讓尊嚴皺一點。
所以她會選擇遠離,不是要斷,而是要等。
等那份羞恥褪干凈,等自己能以平視的姿態回到光亮里,而不是被原諒、被接納。
那種自懲的理性,他再熟悉不過。
她覺得靠任何關系漂白,都等于背叛她信的法。
所以她要靠孤立、靠隱身,靠勞動的疲累去償還命運。
哪怕沒人看見,她也要完成這場自我贖罪。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她活得像一場漫長的上訴——
可那上訴的法庭,不在世上,而在她自己心里。
他也知道,她不回來,還有別的原因。
那種親情上的裂縫,不是時間能修的。
她曾被放棄,被犧牲,被所有“為了你好”的善意推向深淵。
再也不相信,世上有人能無條件站在她這一邊。
寧可站在無人的地方,也不肯被誰“替她好”。
她反感特權。
哪怕出獄那天,只要他一句話,她就能立刻走出陰影。
可她偏不。
她寧肯做個平凡人,端盤子、洗碗、租地下室,也不要再借任何人的光。
那是她最后的底線,她把自己放逐到江渚,不是墮落,而是重建。
她要練習“脫離所有關系仍能存活”這件事。
練習不做誰的女兒,不做誰的學生,不做誰的朋友。
練習如何單憑自己活下去。
她甚至連“見他”都要避開。
因為見他,就意味著又被那張無形的關系網牽回原點。
她要掙脫的,從來不是人,而是那種被庇護、被解釋、被定義的身份。
陸崢閉了閉眼,喉嚨發緊。
她不是在逃家,也不是在逃他。
是在逃那個被權力、家族、情感重疊壓出的“舊自我”。
……
車駛進胡同深處。
紅旗H7停在謝家門口。
那扇紅漆舊門仍舊斑駁,門環泛著暗光。
門虛掩著,似乎一直有人等著。
陸崢下車,繞到另一側。
顧朝暄提著箱子,下車時,風帶著塵土吹在她臉上,她抬眼看那扇門,指尖在行李桿上微微發緊。
她記得這個院子——
青磚地,葡萄架,老槐樹,夏天蟬鳴,冬天爐火。
陸崢沒說話,伸手幫她推開門。
門內是熟悉的院子。
槐影在地上鋪開,石榴花開得正艷,風一吹,幾片落瓣在空中轉了半圈,落在青磚上。
幾乎是同時,一個人從屋里出來。
李嬸穿著家常的棉布圍裙,頭發花白,聽到動靜出來時,還手里拎著抹布。
她一抬眼,看清門口的人,整個人怔在原地。
那抹瘦削的身影、那張被風曬得更白的臉……她幾乎不敢信。
“……朝朝?”
顧朝暄喉嚨發緊,手指在箱柄上微微一抖。
“李嬸。”她啞著聲,輕輕叫了一聲。
李嬸“啊”的一聲,抹布掉在地上,整個人沖了過來。
她一把抱住顧朝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老爺子說你今天就會回來,讓我多做一些你以前愛吃的東西。廚房正燉著你最喜歡的排骨蓮藕湯呢,藕是早上我去北新橋那邊挑的新的,粉糯、斷面冒漿的那種。”
她一邊說,一邊哭,語氣全是壓不住的顫。
“你不知道啊,這幾年老爺子嘴上不說,每次吃飯都要嘆一聲……‘這要是朝朝在,就好了。’”
顧朝暄垂著眼,指尖在李嬸的圍裙上輕輕拂了一下:“李嬸,我沒想到……您還記得我愛吃什么。”
“記得,怎么會不記得。”李嬸哽咽著,松開她,又仔細看了一遍那張臉。
“你小時候一回家就愛往廚房鉆,偷喝湯、偷吃藕節。我還說,像你媽一個樣,嘴上斯文,饞得要命。”
顧朝暄低下頭,輕輕笑了一下。
那笑淡極了,卻一瞬間讓眼底泛了光。
風從院子里穿過,吹動了葡萄架上的葉子,晃出一地細碎的影。
陸崢走近兩步,等李嬸情緒稍稍穩下來,才溫聲問:“李嬸,我讓您準備的食材都準備好了嗎?”
李嬸趕忙抹了抹眼角的淚,連連點頭:“準備好了,早上就去買的。您要的雞翅和可樂我都買回來了,蔥姜蒜都洗凈切好了,冰箱那層抽屜里放著。”
陸崢“嗯”了一聲,聲音低穩。
顧朝暄一怔,抬眼看他。
他站在初夏的光影下,襯衫袖口挽起半寸,神情如常。
原來他還記得欠她一份可樂雞翅啊。
顧朝暄喉嚨動了動,眼神輕輕一閃,終是垂了下去。
“我先進去放行李。”她的聲音輕緩,帶著克制的禮貌,也帶著淡淡的逃避。
“好。”陸崢看著她,語氣平靜。
她提著箱子,經過他身側時,衣袖輕輕擦過他手臂,風帶著一點洗凈后的皂香,又輕,又短,但足以讓他心頭一緊。
李嬸看著她的背影,輕嘆了口氣,又轉向陸崢,壓低聲音:“陸主任,朝朝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陸崢沒立刻回答,只看向那扇半開的屋門。
門內光影靜好,塵埃在陽光里緩緩浮動。
良久,他才道:“苦是她自己選的。”
聲音不重,帶著一層不易察覺的心疼。
他轉過身,往廚房走去。
廚房的窗半開著,風吹動窗簾,灶臺上的砂鍋正咕嘟嘟地冒氣。
李嬸跟在他后頭:“您要的東西我都備齊了,油也新換的。要不要我幫您下鍋?”
陸崢搖了搖頭,卷起袖口,語氣溫和而從容:“不用,我來吧。您幫我拿個碗。”
他接過李嬸遞來的碗,低頭洗凈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