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的香氣漸漸彌散開來,蓮藕湯咕嘟著翻滾,湯面泛著細白的沫。
陸崢盛好菜,將最后一盤可樂雞翅端上桌。
琥珀色的醬汁在燈光下亮晶晶的,空氣里氤氳著糖色與醬香混合的氣息。
顧朝暄從屋里出來,頭發簡單挽起,神情清淡。
“李嬸,一起來吃吧。”她輕聲喚。
李嬸忙擺擺手,笑著連連拒絕:“不用不用,我一會兒再吃。你們倆先吃著,這一桌子菜涼了可就可惜了。”
說完便掩著圍裙退了出去,順手把門半掩上。
餐廳里安靜下來。
顧朝暄坐下,拿起筷子。
陸崢沒說話,只在她碗里添了塊藕,又夾了一塊雞翅放到她面前。
可樂的甜氣混著油香,帶著某種家的味道。
顧朝暄看著那塊雞翅,心底有一瞬間的失神。
“嘗嘗吧,”陸崢淡淡開口,“味道應該沒變。”
她輕聲“嗯”了一下,低頭咬了一口。
味道和記憶里幾乎一模一樣。
甜中帶咸,醬汁收得剛好,外皮裹著細微的氣泡。
兩人之間隔著一盞昏黃的燈,光柔和地落在餐桌上。
誰都沒有說話。
只是筷子偶爾碰到瓷碗的輕響,在安靜里被無限放大。
吃到一半,陸崢的手機忽然震動。
他皺了下眉,拿起一看,是家里的號碼。
屏幕的亮光在他眉骨下投出一層淺影。
他按了靜音,抬頭看了她一眼。
顧朝暄抬眼,唇角一勾,神情平靜:“有急事就回去吧。今天麻煩你了。”
陸崢盯著她幾秒,指尖在桌下輕輕一動。
“朝朝……”
“回去吧。你那么多天沒回家了,曲阿姨他們是該著急了。”
猶豫不決,但最后還是輕聲應了一句:“好。”
他拿起外套,轉身的瞬間,光線在他肩上斜斜一落,落在她面前的那碗湯里。
湯色溫潤,香氣還在,可兩人之間的氣息,已經冷了下去。
門合上的那一刻,顧朝暄輕輕呼出一口氣。
她拿起筷子,又夾了一塊雞翅。
……
碗筷碰撞的聲音在夜色里顯得格外清晰。
李嬸系著圍裙,從廚房出來時,顧朝暄已經把剩下的菜一一收拾好,桌上只剩一盞茶,還冒著微弱的熱氣。
“我來吧。”李嬸趕緊上前,想接過她手里的盤子。
“沒事,我順手。”顧朝暄輕聲說,語調柔緩。
李嬸看著,心頭一陣發酸。
這孩子……小時候哪做過這些啊?
那時候一來謝家,書包一扔,就鉆進書房寫題,飯點喊都喊不動。老夫人疼得緊,連碗都不讓她碰。
廚房的油煙,她嫌嗆;碗筷的碰撞聲,對她來說只是家常的背景音,從沒輪到她去洗。
可如今,她站在那里,神情安靜,動作細致,仿若早做慣這樣的活。
廚房的窗半開著,風從葡萄架那頭吹進來,帶著一股初夏的氣息。
顧朝暄洗完最后一個碗,放到架子上,轉頭問:“這些年……陸崢經常來嗎?”
李嬸怔了怔,隨即點點頭,神情有些感慨:“來啊。陸主任常來陪老爺子下棋,一來一坐就是半天。有時候老爺子脾氣大,他也不急,就那么坐著,陪著下,輸了也不爭。”
她嘆了口氣,又補了一句:“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重情重義。人是長大了,可那股子性子,一點沒變。”
李嬸那句話落下后,廚房里一時靜了。
顧朝暄“嗯”了一聲,卻沒再說話。
……
老宅的地板被歲月打磨得泛著柔光,連空氣里都透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她推開房門。
門軸輕輕一響,屋里仍是那熟悉的布置。
一盞老式的臺燈,木質書架靠墻,窗邊那張舊書桌上還放著玻璃筆筒,筆帽整齊對齊著。
連窗簾的顏色都沒變,仍舊是淺灰色麻料,邊角有一點微微褪色。
屋內的光線靜謐溫和。
她抬眼望了一圈,幾乎每一樣擺設都在記憶里能找到位置。
靠墻的衣柜上方,掛著她那年去悉尼獲得的辯論賽獎狀;床頭那只小夜燈仍然在,只是燈罩被歲月熏得有些黃。
桌上的日歷停留在她離開北京那一年,頁角卷著。
顧朝暄走近,伸手輕輕撫過書桌的邊緣。
那是她無數個夜晚伏案寫論文的地方,留下過鉛筆劃痕,也留過咖啡的淺色印。
她的指尖一寸一寸掠過書頁的邊緣,似乎還能感到那時的溫度,那些理想與倔強的碎片。
她轉過身,看向角落的行李箱。
那是他們從杭城帶回的,她出事后被李嬸收好,一直沒有再打開。
箱鎖“咔”的一聲,輕脆而突兀。
里面的東西整整齊齊。
衣物、文件夾、筆記本,還有一個被軟布包著的筆盒。
她坐在床邊,把筆盒取出來,指尖微微顫抖。
那是陸崢送她的生日禮物,舊得有些泛光。
打開筆盒,第一眼就是那支熟悉的鋼筆,筆帽還帶著一道輕微的刮痕。
筆盒底下,壓著一疊美金。
整整四十九張,疊得極整齊,連紙角都沒有皺。
她垂眸,把那疊美金重新放回原處,又小心地合上筆盒。
指尖停頓片刻,才扣上箱蓋。
就在這時,手機震了一下。
屏幕亮起,是一串熟悉的號碼。
她指尖一頓,還是滑開了接聽鍵。
屏幕那端傳來熟悉的低音:“吃飯了嗎?”
“剛吃。你呢?”
那頭傳來一陣短促的笑聲,帶著疲倦的啞意:“還沒,剛從會場出來。”
她眉心微蹙,語氣不自覺帶著一點責備:“你又沒按時吃飯。”
“臨時加了個會議。我讓小唐買點東西回來。”
電話那頭似乎有風聲,像他正走在室外。
“北京怎么樣?”他又問。
“還好。”她頓了頓,“還認得出。”
“那謝爺爺身體怎么樣?”
“沒什么大事。氣色比我想的好,就是脾氣好像比以前大了點。”
“那是好事。還有脾氣,就還有精神。”
“嗯。”
那頭又靜了一瞬,只有風聲穿過話筒。
他忽然又喚她:“顧朝暄。”
“嗯?”
“想我了沒?”
顧朝暄抿了抿唇,須臾回答:“不想。”
早上才分開,到現在都沒有12小時,有什么好想的。
電話那頭靜了幾秒,隨后傳來他低低一聲哼,帶著點笑意,也帶著一點微涼的責備:“真是個沒良心的。”
顧朝暄不理。
他那邊像在走路,鞋底摩擦著地面,穩而有節奏。
“剛回北京,氣候不一樣,風干,早晚溫差大。”
語氣忽而淡了些,從調笑的語氣里抽出一寸認真,“容易水土不服,你要注意防護,別感冒了。”
“知道了。”她語氣平靜。
“嗯。”
他那頭輕輕笑了一聲,聲線壓得很低,帶出一點笑意,“不過看你這語氣,大概也不想聽我的叮囑。”
顧朝暄嗯哼了一聲。
知道就好,嘮叨要死。
他那邊沉默了一下,又換了個話題:“你剛回去應該閑得很吧?”
“……怎么?”
“閑就出去走走。”
他說,“你走之前北京還沒這么熱鬧,現在不少地方都變了。你在那兒憋著也不是辦法。”
“我給你找個向導怎么樣?帶你熟悉熟悉環境。”
顧朝暄微微一怔,嗓音淡淡:“不用。我自己能走。”
“那哪行。”
他笑著說,“你方向感不好,連江渚那幾條街都能走錯,更別說北京了。”
顧朝暄被他說得無言,輕輕嘆了口氣。
“秦湛予。”
“嗯?”
“你不忙嗎?”
那頭傳來一聲輕笑,被她這句逗樂了。
“忙啊。”他語氣溫和,“但再忙,也得留點時間管管你。”
顧朝暄沒說話,只輕輕靠在床頭,望著天花板。
那頭的風聲還在,遠處似乎有車駛過的聲音。
秦湛予的聲音再度傳來,柔而低沉:“還有啊,你這幾天要是沒什么正事,就去我那邊一趟。”
“你那邊?”她微微一怔。
“嗯。”
秦湛予語氣不急,帶著幾分玩笑的溫度:“我那套公寓空著也空著。你幫我打掃打掃,順便買些你平常用的東西放著。”
“以后我回北京,也好直接住。”
顧朝暄蹙眉:“我又不是你保姆,還有——我為什么要買我平常用的東西?”
那頭沉默了兩秒,然后回答:“因為那本來就是你以后要住的地方。”
她生氣:“秦湛予,你再胡說八道,我掛了。”
電話那頭立刻收斂,低啞里帶著一點討饒意味——“別。”
接著又道:“我明天給你發個地址,去那邊吃頓飯。算我替你接風。”
她剛要拒絕,他的聲音又淡淡接了句:“不許推。”
“我不用誰替我接風。”
“嗯,”秦湛予笑了笑,“但我想請。”
“我明天有事。”
“那后天。”
“……”
“那總得有一天。”他語氣溫柔得近乎無賴,聲音里裹著點笑,“我明天把地址發你,你要是真不想吃飯,也去那兒看看環境。朋友開的館子,菜不油,你應該能吃。”
“秦湛予。”
“嗯?”
“你這性格挺煩的。”
那頭傳來笑意,毫不在意:“沒辦法,怕你沒人煩。”
她被他說得一時無話,索性不理他。
兩人就這么耗著,隔著一段通話的靜默,只聽得見風聲和他偶爾低低的呼吸。
“早點睡。”他又說,“北京這會兒晚上降溫快,記得關窗。”
“知道了。”
“我掛了?”
“嗯。”
可兩人都沒動。
最終還是她先開口:“掛吧。”
“好。”他笑了一下,“那晚安。”
“晚安。”
她按下掛斷鍵,屏幕暗下去。
屋子重新陷入寂靜,只剩窗外的風輕輕拂動窗簾的聲響。
顧朝暄靠在床頭,指尖還殘留著手機的溫度。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輕嘆了口氣。
她知道他為什么要說那些話。
秦湛予看似玩笑,其實一直都清楚……她回北京以后,身邊早沒了從前的朋友。
那些舊同學、舊朋友,或者疏遠,或者早已各奔東西。
她能去的地方不多,也沒人知道她回來了。
他怕她一個人太安靜,怕她又像從前那樣,習慣把所有事藏在心里。
怕她孤單。
顧朝暄低頭,看著自己手心那一點被手機燙出的溫度,半晌,輕輕一笑。
“煩人。”
……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
顧朝暄醒得很早。
她起床洗漱,換了一身黑色襯衫與長褲,簡單利落。
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纖細的手腕。
初夏的北京已有了熱意,但早晨的風仍帶著一點涼。
李嬸已經在廚房忙碌。
見她出來,趕緊笑著招呼:“早啊,朝朝。要不要喝點粥?我煮了小米南瓜的,還熱著呢。”
“謝謝李嬸,我自己來就好。”她走過去,舀了一碗,慢慢地喝完。
粥的甜氣淡淡,溫熱順喉。
放下碗,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機,屏幕還暗著。
她深吸一口氣,開口道:“李嬸,我今天不回來吃午飯。”
“要出門啊?”
“我先去找姥爺,然后跟他去一趟八寶山。”
李嬸神情微微一怔。
“……去看看老夫人和云青?”
“嗯。”顧朝暄輕聲應。
李嬸看著她,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也好,該去看看了。相信老夫人跟云青看到你回來一定會很高興。”
顧朝暄點點頭,把碗放進水槽,沖了水。
她擦干手,順手拿起桌上的包。
她穿得一身素凈,黑襯衫在光下泛著柔啞的光,頭發挽得極規整,鬢角卻自然垂下一縷。
院門外的陽光已經亮了起來。
她撐開傘,回頭對李嬸說:“李嬸,我可能晚點回來。您幫我房間里的書拿出來曬一下可以嗎?”
李嬸應了一聲,擦著手上那條花圍裙,忙道:“成,你放心吧。趁今天有太陽,我一會兒就拿出去。”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顧朝暄身上,猶豫了片刻,又低聲道:“路上慢點。”
顧朝暄點點頭:“我知道了,李嬸。”
她把傘合起半寸,又重新撐開,轉身出了門。
巷口的風輕輕掠過,吹動她傘面上的光影。
顧朝暄順著青石板路往外走,腳步不快。
早晨的胡同靜悄悄的,只有洗車的水聲和遠處賣早點的吆喝。
院墻上爬山虎的新葉在風里晃,陽光從縫隙里漏下來,斑駁地落在她肩上。
出了胡同,街口的車流漸漸多了起來。她收起傘,抬手攔下一輛出租。
“去軍區總醫院。”
司機回頭看了她一眼,點頭道:“好嘞。”
車子駛離老胡同,穿過一排排新建的高樓。陽光透過玻璃灑進來,照亮她的側臉。
她靠在座椅上,手指輕輕摩挲著傘柄。
車行過二環,駛上長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