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朝暄沉默了兩秒,還是伸手去拿新的棉簽。
碘伏的蓋子“啪”地一聲被擰開,她蘸了一點(diǎn)藥液,靠近他。
車內(nèi)燈光昏暗,只有中控臺那點(diǎn)柔黃的光亮,照在兩人之間。
秦湛予仰著頭,領(lǐng)口松散,喉結(jié)一沉一浮。
顧朝暄抬手,指尖貼上他皮膚的那一瞬,他喉間的肌肉微微繃緊。
“抬高一點(diǎn)。”
秦湛予聽話地微仰頭。那姿勢讓他整個人半靠著座椅,眼神順勢落在她臉上。
近得能看清她睫毛的弧度,和眉心那一點(diǎn)細(xì)細(xì)的褶痕。
她低著頭,眼神專注,藥棉在他頸側(c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擦著。
車廂里只剩下他們的呼吸聲。
秦湛予感覺自己脖頸那一帶不止是疼,更燙。
那不是藥液的刺激,是她的氣息在擦過他皮膚。
她的手離得太近,指尖輕微的溫度一寸一寸蔓延上來。
他沒忍住,喉結(jié)動了動。
顧朝暄察覺到他在看她,掀眸——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撞上。
她的指尖還停在他脖頸上,藥棉一點(diǎn)沒動,姿勢極不自然。
她彼時坐在他腿上,身上穿的是睡衣,布料輕薄,膝蓋以下的肌膚在燈光里顯得白得刺眼。
顧朝暄意識到那姿勢的奇怪,手立刻收了回來。
藥棉還沒丟下去,瓶口被她磕到,“?!钡囊宦?,藥水灑了幾滴在她的手背上。
她有點(diǎn)慌地去擦,結(jié)果更亂。
秦湛予低笑了一下,伸手去接她的手,語氣慢條斯理:“小心弄到衣服上?!?/p>
顧朝暄被他握著手,藥棉還懸在半空。
她抿唇瞪了他一眼,聲音冷靜,卻藏著一點(diǎn)咬牙切齒的氣:“再鬧我,我還咬你?!?/p>
秦湛予挑了挑眉,笑意在眼底散開。
“我信?!?/p>
氣氛在一瞬間又有些軟了下去。
他沒再動,安靜地看著她把藥瓶重新擰好。
車內(nèi)的氣息一點(diǎn)點(diǎn)平緩,呼吸交錯間,那種燒灼的熱意終于散去幾分。
顧朝暄從他腿上下來,重新坐回副駕駛的位置。
她拎起包,順手打開車窗透氣,夜風(fēng)灌進(jìn)來,吹散車?yán)锏乃幬丁?/p>
“去哪?”她問。
秦湛予一邊發(fā)動車,一邊淡聲回:“晚上等你消息等到十點(diǎn),你不回,我飯都沒吃?!?/p>
他側(cè)頭瞥她一眼,語氣里帶著點(diǎn)委屈:“所以現(xiàn)在只能去吃夜宵?!?/p>
顧朝暄系好安全帶,沒看他。
秦湛予笑了下,低低的:“還哼呢。”
顧朝暄白他一眼,說得像她苛待他一樣,神經(jīng)病。
車子重新上路,沿著五環(huán)往市區(qū)開。
到了一條老街口,秦湛予忽然打了個方向盤,在一家小吃館前停下。
那家店的門面不大,燈是暖黃的,門口擺著幾張塑料桌子,空氣里飄著炒飯和湯面的味道。
老板在收桌,聽見動靜,抬頭笑了笑:“還有客人???想吃點(diǎn)啥?”
秦湛予問:“還能做嗎?”
“能,面湯飯都有?!?/p>
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是舊舊的塑料臺布,花紋被歲月磨得發(fā)白。
顧朝暄翻了下菜單,隨口說:“一碗蘭州牛肉拉面吧?!?/p>
秦湛予看她:“這么隨便?”
“夜宵而已?!?/p>
“行,那就兩碗?!?/p>
老板去后廚,鍋鏟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懫饋怼?/p>
兩人對坐。
店里人不多,隔壁桌還有個打工的小伙在看短視頻,笑得一抖一抖。
顧朝暄撐著下巴,看著窗外的街燈,沒說話。
沒一會兒,老板端上兩碗面。熱氣騰騰的湯里漂著幾片牛肉,蔥花、香菜都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秦湛予敲了敲桌面:“你不餓?”
“有點(diǎn)?!?/p>
“有點(diǎn)是多點(diǎn)?你今天晚上是不是沒吃?”
她抬眼看他:“你查戶口呢?”
秦湛予笑了聲,沒再追問。
片刻后,他忽然問:“你不喜歡吃什么?”
“什么意思?”
“以后帶你吃東西,總不能老踩雷?!?/p>
她低頭喝了口水:“我不挑?!?/p>
“看出來了,豬大腸都吃?!?/p>
顧朝暄無語,想起那次帶他去吃的石鍋菜。
“那是石鍋肥腸?!?/p>
“反正挺重口的。內(nèi)臟你是不是都喜歡吃?”
“不,我不喜歡吃肝。”
“為什么?”
“小時候吃過一次,味兒太重。后來聞見那股腥味就想吐?!?/p>
秦湛予“哦”了一聲,低頭舀了一勺湯,語氣若有若無:“挺意外?!?/p>
“意外什么?”
“你那時候膽子那么大,連生姜都能當(dāng)零食嚼。”
顧朝暄一愣。那件事,她都快忘了。
那是她在悉尼替他們打辯論比賽時,她跟他還有韓述徐澤瑞去唐人街補(bǔ)充能量,在那家狹窄的中國超市貨架上,看見一排熟悉的玻璃罐。
江西萍鄉(xiāng)紅姜。
標(biāo)簽上印著醒目的紅字,還有那種土得發(fā)亮的宣傳語——“家鄉(xiāng)的味道”。
她盯了好久,最終還是拿了一罐。
結(jié)賬時秦湛予正好在旁邊,他那時候穿著襯衫,袖口半卷著,看她拿著一罐紅姜,眼神微微一頓。
那種表情,說不上來,是驚訝、嫌棄、還是無語。
反正顧朝暄當(dāng)時看得煩透了。
她向來對他的那種“冷靜克制”過敏,總覺得他眼神里藏著評判。于是越是被那眼神看一眼,她越要逞強(qiáng)。
“怎么?沒見過人吃姜?”她當(dāng)時這么回的。
他沒接話,只淡淡“嗯”了一聲。
她被氣笑了。
從那天起,她幾乎是故意似的。
那幾天他們都在備賽,朝夕相處,她就天天帶著那罐紅姜,一邊看資料,一邊咬著姜片,辣得眼睛都發(fā)紅,也硬不肯放下。
秦湛予每次走近,她就偏要再咬一口。
他皺眉,她就笑。
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真是幼稚得可以。
為了賭一口氣,非得跟他對著來。
可仔細(xì)回頭看,又好像不全是任性。
那時候的秦湛予,總帶著一種她說不清的情緒……既不算喜歡,也絕不是單純的冷淡。
他看她的眼神,總像是在克制什么,又帶著點(diǎn)隱隱的不耐。
而她那時年少,最受不了這種模糊的態(tài)度。
如今他們兩個搞在一起,倒有些可循的味道。
……
車剛停穩(wěn),顧朝暄正要解安全帶。
秦湛予伸手一攔,語氣輕松得有點(diǎn)不正經(jīng):“下車前得辦個手續(xù)?!?/p>
“什么手續(xù)?”
“親一下?!?/p>
顧朝暄怔了兩秒,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你多大了?”
“你男朋友的年紀(jì)?!?/p>
“……真無聊。”
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推他:“開門。”
可他還那樣半靠著,一副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的樣子,眼神明亮,嘴角微抬:“就一下。”
“秦湛予——”
他無動于衷。
顧朝暄嘆了口氣,略帶無奈地湊過去。
她動作很快,在他臉頰邊落下一點(diǎn)輕輕的吻。
只是“?!钡囊宦?,幾乎不帶溫度。
她還沒退開,那人已經(jīng)笑開了。
燈光從車頂瀉下,映在他側(cè)臉上。
秦湛予的笑意一點(diǎn)點(diǎn)蕩開,像夜色里忽然亮起的一盞燈,明亮得過分。
……
醫(yī)院的單人病房里,窗簾半掩,晚風(fēng)把紗幔輕輕掀起一指寬。
陸崢靠在床背,左臂吊著固定帶,額角貼著膚色敷貼。
車禍后的檢查結(jié)果是鎖骨輕微骨裂、胸口軟組織挫傷,額角縫了三針,沒傷筋骨,卻也得老老實實修養(yǎng)一陣。
門被輕推開。
阮心悠進(jìn)來,換了家居高跟,外套搭在臂彎,手里提著個保溫罐。
她一貫的干凈端莊,眉眼溫緩:“路上堵了點(diǎn)。湯剛燉好,趁熱?!?/p>
她把保溫罐放在小幾上,熟練地盛出一碗,湯色清亮,漂著兩片枸杞和姜絲的紅。
藥水味被一縷雞湯香壓了下去。
陸崢接過,抿了一口,嗓音還有點(diǎn)沙:“謝謝?!?/p>
兩人隔著小沙發(fā)坐下,電視靜音,屏幕上滾著新聞字幕。
寂靜里,只剩瓷勺輕磕碗沿的聲音。
阮心悠抬眸,笑意得體:“醫(yī)生說你恢復(fù)得快。明天我再給你帶點(diǎn)——”
“阮小姐?!标憤樂畔律?,打斷她,“你不用再特地跑一趟了。”
她怔了下,仍保持著禮貌的弧度:“我住得不遠(yuǎn),不麻煩?!?/p>
陸崢與她對視,目光沉靜:“我有喜歡的人。很久了。”
他頓了頓,把話說得更清楚:“所以,不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對你不公平?!?/p>
阮心悠看了他一會兒,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知道?!?/p>
“你……什么時候?”陸崢疑惑。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吧?!彼σ夂艿?,“我研究過心理學(xué),在我讀那句‘即使在黑暗的河底,也要讓正義有一點(diǎn)微光’時,你的神情變了。”
“那不是單純的共鳴……是懷念。像是有人在你腦海里閃過,你忍著,不讓別人看出來?!?/p>
她輕輕笑了笑,“我那時就在想,你心里有個難以放下的人。一個讓你說起‘正義’就會想到的人?!?/p>
陸崢沉默了。
阮心悠并不催他,看著那盞吊燈,燈光在她眼底落下一層柔影。
她的語氣依舊平靜:“我說得對吧?”
半晌,他低聲:“嗯?!?/p>
阮心悠勾唇,像是終于印證了某個早已心知的推測。
“你愛她,”她說,“但你們不可能,對嗎?”
陸崢抬起眼,眼神里掠過一瞬的波瀾。那種情緒壓得太久,連呼吸都變得沉。
“有些人,走散一次,就再也沒有路能走回去了?!彼f。
“那我還有機(jī)會,愛情在我眼里,不是贏的人占有,而是留下的人不放手?!?/p>
陸崢看她。
阮心悠接著道:“你不必急著拒絕我,陸主任。那段感情,不論是執(zhí)念還是遺憾,都已經(jīng)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讓你學(xué)會了克制,也學(xué)會了不逾矩?!?/p>
“我并不想去取代誰,只是想告訴你,只要你還沒有為了她去沖破世俗、放棄一切,那我就沒有退步的必要。”
阮心悠笑了笑,神情坦然:“她在你心里,沒錯??赡阋廊蛔谶@里,依然選擇繼續(xù)生活、繼續(xù)承擔(dān)你的位置。這就說明,她讓你動情,卻沒能讓你失控?!?/p>
她抬眸望著他,語氣輕緩又篤定:“我不會去逼你忘記她,也不會去和她爭。我只是想留在這條路上,等你哪天愿意抬頭看看身邊的人?!?/p>
話音落下,空氣靜得幾乎能聽見窗外風(fēng)吹過的聲音。
燈光在兩人之間落下柔影,她坐得端正,神情平和,卻透著一種極深的耐心與野心。
……
顧朝暄在高翻院幫楚悅整理資料之外,還收到了學(xué)姐已經(jīng)正式辭職的消息。
CéCile一向是個行動力極強(qiáng)的人,說要離開就真離開了,連過渡期都沒拖。
她在郵件里語氣輕快:“我已經(jīng)提交完所有文件,賬號注銷,下周去見新的團(tuán)隊。”
顧朝暄看著那行字,怔了幾秒。
沒一會,CéCile又發(fā)了一條信息。
【你真的不來巴黎嗎?】
顧朝暄盯著那行字,指尖在鍵盤上停了幾秒。
光標(biāo)一閃一閃,她最終只回了三個字。
【暫時不?!?/p>
消息發(fā)出去沒多久,對方又回復(fù)了。
【你在中國交了男朋友?】
她靠在椅背上,看著屏幕,良久才打出一句——
【是?!?/p>
那頭沉默了幾秒。
【愛得深嗎?】
顧朝暄手停在屏幕上,眼神有片刻的游移。
窗外風(fēng)吹動窗簾,夜色里只有電腦屏幕的微光映在她臉上。
她最終敲下:【不知道。】
CéCile那邊像是笑了,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那份溫柔的篤定。
很快,又一條消息彈了出來:【那就別因為一個男人停下腳步。愛情不是終點(diǎn),它該是路途上的風(fēng)景。】
【真正值得的關(guān)系,不會讓你放棄自己……不會讓你失去熱愛、方向和夢想?!?/p>
【你要記得,你曾經(jīng)也想過站在世界的舞臺中央。】
顧朝暄看著那幾行字,心底有一點(diǎn)輕微的酸意泛上來。
她想起悉尼的海、巴黎的街、還有那段被語言和光影包裹的時光。
屏幕的最后一條消息靜靜躺著。
【等你哪天想走了,就來吧。巴黎永遠(yuǎn)在。】
……
那天是顧朝暄的生日。
她原本打算做完翻譯工作就直接回家。
可剛把最后一份資料發(fā)給楚悅,還沒來得及關(guān)電腦,手機(jī)就響了。
【樓下等你?!?/p>
發(fā)件人是楚悅。
顧朝暄有些意外,提著包走下樓,夏天的風(fēng)熱得有些黏。
銀灰色轎車停在高翻院門口,車窗降了一半,楚悅坐在駕駛座,微微笑著朝她擺手。
副駕駛上,何瀟瀟戴著墨鏡,嚼著口香糖,一臉心虛地沖她揮了揮手。
顧朝暄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你們倆一起出現(xiàn),不是好事?!?/p>
楚悅溫柔地笑:“別多想,上車吧?!?/p>
何瀟瀟也笑:“你男朋友交代的。他說今天是你生日,怕你不去,讓我們來押你?!?/p>
“他還真閑?!彼旖且怀?,卻還是上了車。
一路上,夏天的光明亮又漫長,樹影被風(fēng)吹得一陣陣晃。
楚悅開車穩(wěn)而安靜,何瀟瀟卻興致高昂,興奮地介紹:“安排了造型團(tuán)隊,造型師是業(yè)內(nèi)頂級的,十一說要讓你‘今天漂亮得不講理’?!?/p>
“他原話?”
“我稍微修飾了一點(diǎn)。”
車停在東三環(huán)的一家私人造型工作室門口。
顧朝暄剛下車,就被化妝師熱情迎進(jìn)屋?;瘖y間燈光柔亮,鏡面干凈得能映出每一根發(fā)絲。
衣架上那條白色抹胸長裙掛在那里,裙身薄如煙,腰線干凈流暢,光落在上面,有點(diǎn)晃眼。
沒一會,化妝師開始動手,眉粉輕掃、唇色一點(diǎn)點(diǎn)暈開。
妝成那一刻,她看著鏡子里的人,連自己都愣了。
白裙映著燈光,她的神情柔,但不失鋒芒。
那種干凈的氣質(zhì),像是許久未見的自己,又重新回來了。
“完美?!焙螢t瀟說:“他看到會后悔之前沒早點(diǎn)給你過生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