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
秦湛予醒得很早。
今天要回江渚,他沒賴床,洗漱完去廚房接了杯溫水,一口氣喝下。
手機在臺面震了兩下,他拇指一滑接起,對面的人壓著嗓音:“秦處,資料已經按您說的拆分加密,發到您常用郵箱和備用箱各一份,紙檔走同城加急,下午前到。”
“好的,”他放下杯子,語氣平緩,“我這邊自己看。”
掛斷。
回身進書房。
電腦開機,指尖在鍵盤上落得干凈,郵箱里躺著一封新郵件。
這是幾個月前,他讓人暗中查的一件事。
那時他在江渚剛跟顧朝暄重逢不久,得知那三十萬并非出自她之手之后,他心頭那根線便徹底亂了。
她和陸崢從小有多要好,秦湛予是知道的。
那份默契與親近,從少年時便根深蒂固。
可她出獄后沒有回北京,沒有聯系陸崢跟她姥爺。
他那時便起了心思,想知道她當年到底經歷了什么,那段所有人諱莫如深的“案子”,背后究竟藏著什么。
但他又不敢問。
怕她回憶起那些被撕開的舊傷,怕自己哪怕輕輕一提,就會讓她重新墜回那場泥沼。
于是那晚,他送她回那間破地下室之后,回去,就讓人去查。
第一份是北京外國語學校的舊紀律記錄。
學生:姜佑丞。
事件:與外校學生邵沅發生肢體沖突,校方內部處理。
備注一欄寫著:起因不明,疑涉及個人糾紛。
秦湛予目光一斂,滑到下一頁。
那是更早的檔案,來自公安內部的封存文件。
“當事人:楊淼(女,18歲)。”
紙頁被掃描進電腦,灰白色的底紋猶如被風吹皺的記憶。
下方一欄,赫然寫著:
“證人:顧朝暄。口供稱其同桌遭到姜佑丞強迫。”
然而,在“結案意見”一欄,卻只剩下寥寥幾句:
“經調查,當事雙方系戀愛關系,未發現明確強制證據,屬自愿性行為。案件不予立案。”
秦湛予的指尖一緊。
郵件里還附帶一張照片。
秦湛予靠在椅背,半闔著眼,想點煙,但沒點著。
畫面里,姜佑丞一身名牌,姿態漫不經心,側頭時笑意懶散,他手搭在女孩肩上,姿態親昵;
楊淼靠在他懷里,笑得無比自然。
笑容干凈到毫無破綻,仿佛那些被毀掉的夜晚、血與淚的痕跡,都從來沒存在過。
秦湛予擰眉。
他太了解顧朝暄了。
從少年時代時,鋒芒畢露,骨子里的傲氣與倔強讓人心驚。
不過她再任性,也不會無緣無故去插手別人的事,除非那件事,戳到了她心里最軟的一塊。
文件看到這,他已經心下有數。
那場被草草結案的“糾紛”,顯然是為顧朝暄埋下導火索的起點。
他神色不動,目光漸漸沉了。
屏幕光冷白,映出他眼底那點鋒銳的暗光。
再往下翻,是另一組報告。
這份資料顯然不在他最初的查找范圍,卻被調查員追加上來。
那頁文件的標題被紅筆圈過一行:
文件標題下方,是一行用紅筆標注的注釋:
《奇正集團股權異動與資金流向分析》。
第一頁,是姜騏的名字。
“奇正集團,董事總經理。負責能源設備出口、港口工程、對外投資。”
備注欄落著一行小字:“實際控制數家東南亞離岸公司”。
再往下,是一張復雜的資金流向圖。
幾條線交織在一起,主干標著“奇正集團三期出海項目”,枝杈卻在不同節點標注著“個人投資賬戶”“境外娛樂基金”“東南亞博彩股”。
秦湛予的指尖停在“娛樂基金”那一欄,指腹一緊。
他再往下翻——
有一份調查補充說明:
“姜騏疑似通過奇正集團境外子公司,與東南亞私人資本存在隱性合作關系。部分資金被用于博彩業及娛樂業股權置換,收益經境外賬戶回流,未入賬。
另查明,該賬戶近兩年多次為姜佑丞名下投資公司‘騰曜文化’提供流動資金。”
那一刻,秦湛予神情徹底冷了。
文件的末尾還附著一行備注:
“姜氏叔侄共用資金鏈。奇正集團與騰曜文化存在隱性共謀跡象。”
這幫人,一個比一個臟。
一個打著“項目合作”的幌子洗錢;一個披著“藝術投資”的外皮養狗。
難怪。難怪。
姜家老頭會把視線放在江渚。
秦湛予的指尖在桌面輕輕叩著,旋即很快就明白了姜家的盤算。
江渚的專班在查境外資金往來,正好是他們想“洗”的那一口井。
只要搭上他這條審查線,把奇正集團的部分資金混在那些被查企業的賬戶里,等他的人過一遍、蓋上公章,賬就干凈了。
再把所有問題,按在他秦湛予查的那些人身上。
天衣無縫。
這不是簡單的轉移風險,而是要借勢往上爬。
一旦他這次查出“成績”,上面必定要推典型、出報告;
而姜家如果能混在報告之外、又借他這股風過關,就等于……用他的名義,洗掉自己的賬。
他抬手,指尖抵在唇邊,沉默半晌。
簡直是好盤算。
郵件的最后一頁,是一條加密的附件。
是兩天前的一則境外新聞。
【簡訊】奇正集團董事姜騏出席東南亞“區域投資與文旅合作論壇”,在當地發表簡短致辭。
新聞配了照片。
畫面模糊,似乎是媒體遠距拍攝。
姜騏一身淺灰西裝,站在一處霓虹燈極亮的門廊下。
背后那面藍金色的背景墻上,半截英文字母清晰可辨。
“Sapphire CrOWn CaSinO”。(藍冠國際會所)
秦湛予的指尖微微一頓。
那地方他認得。
是境外一家注冊為“文化集團”的大型賭場,近兩年多次出現在洗錢案件的線索里。
——投資論壇?
——文化合作?
呵。
說是賭場倒更準確。
姜家的根深在部隊,是舊時代遺下的體面。
但這些年新舊交替,老一輩退下去的退下去,留在上面的也多半成了名義上的顧問。
姜老爺子尚在,卻也日漸無力,姜家的風光早不復當年。
而在這樣的時刻,如果有人要動姜家,只要一刀切得準,連血都不會濺出來。
秦湛予沉默了許久。
腦海里不知怎么,閃過一個畫面:昨晚,他在謝家看到的男人。
……
上午九點半,秦湛予洗過澡,頭發還帶著潮氣,襯衫袖口挽到腕上,整個人看起來一如往常。
出門前,他順手從路口便利店買了一束花。
康乃馨與白玫瑰混在一起,像一場做作的禮數。
他進醫院時步子不快,神情平淡。
抬手,敲門。
“請進。”
門推開。
陸崢靠在床頭,白襯衫松松披著,手臂還吊著固定帶。
他抬眼,看到那人,神色只是微頓,真是稀客。
“你來做什么?”
“來看看你啊。”秦湛予嘴角有笑,如同隨口的寒暄,“昨晚一別,想著你這傷勢,不放心。畢竟咱們也算老熟人,總得盡份心。”
花被他隨手擱在床頭柜上,
那捧康乃馨與白玫瑰混在一起,香氣淡得發虛,看起來不像探望,更像諷刺。
陸崢的目光落在那束花上,淡淡一笑:“謝了,不必。秦處長公務繁忙,不該浪費時間在這兒。”
這話已是下逐客令。
秦湛予沒接茬,眼神淡淡在他臉上掠過,他顯然沒打算繞圈子。
“把你手上知道的東西,全給我。”
陸崢神色一斂:“什么東西?”
秦湛予看著他,目光沉著、清冷,
“少裝。你動了姜家那攤局。”
他往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陸崢,“我知道你在查什么,也知道你想做什么。”
陸崢沒答,微微瞇了眼,神情帶著譏笑。
“秦處長這話聽起來像是在威脅我。”
“隨你怎么想。”
秦湛予靠近半步,手插兜,聲音壓低,“顧朝暄是我女朋友。她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空氣驟然緊了。
陸崢抬起頭,唇角一勾,笑得緩慢。
“你說什么?”
“我說——”秦湛予盯著他,目光一點不閃,
“她的事,不輪得到外人插手。你若真要為她出頭,我勸你,收手。”
陸崢眼底的笑意徹底散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神色平靜,卻有一層暗潮在心底翻涌。
“憑你?”
“要不然憑你?陸崢你就說說你身上有多大的籌碼跟姜家玩?據我所知,你們陸家這幾年最忌諱聽的兩個字,就是‘顧家’。想來顧朝暄要是死在牢里、或者永遠翻不了身,是正合你們陸家的心意。”
陸崢的手在被褥下緊了緊,青筋一瞬間繃起。
“——閉嘴!”
秦湛予的笑意在唇角一頓,還沒散開,陸崢已經抬起眼。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陸家恨顧家,我爺爺恨她父親,這些我比你清楚。可那是陸家,不是我。”
“她的事,我會靠我自己的手去做,我不會靠陸家,不靠任何人。我要她回到陽光下,干干凈凈的,誰也別再敢提她的過去。”
秦湛予聽完那番話,輕笑了一聲。
“靠你自己的手?”他語氣不重,但句句帶鋒,“那就各憑本事吧。”
陸崢神色微冷,沒再答話。
秦湛予垂下眼,整個人往前一步,站得很近,聲音低沉:“但有一點,你得聽清楚,顧朝暄是我的。她該有的生活、該走的路,我會讓她自己拿回來。她不是陸家的債,也不是顧家的贖罪,她是她自己。”
他停了一下,冷意一點點漫進聲音里:“你要是還對她存著那點多余的念頭,我奉勸你早點收回。你們陸顧兩家,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交集。”
陸崢抬起頭,神情沉著。
秦湛予看著他,唇角微挑,冷冷補了一句:“我可以允許你把她當妹妹,但僅此而已。兄長的分寸,別越界。”
“祝早日康復。”
語氣仍舊客氣,卻帶著一種徹骨的譏諷。
然后轉身離開。
門被推開的瞬間,白色病房里那股冷氣被切成兩半,靜得只剩下陸崢指節在被褥下的輕顫。
……
顧朝暄下了車。
上午的風有點涼,她抬頭,就看到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從遠處緩緩駛來。
她站在路邊沒動。
車停在她面前,車窗降下,秦湛予側頭,看了她一眼。
唇角微彎,示意她上車。
顧朝暄沒猶豫,拉開車門坐進去。
車廂里還殘著一點洗發水味,清淡、冷凈。
車子駛進地下車庫,輪胎與地面的摩擦聲被混凝土層層吞掉。
顧朝暄沒說話,低頭玩著手機。
秦湛予側頭瞟了她一眼:“早飯吃了沒?”
“吃了。”
“今天沒去高翻院啊?”
“請假了。”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正好沒什么要翻譯的。”
他輕笑:“請假為了送我?”
顧朝暄抬起眼,白了他一眼,沒答。
那一眼淡淡的,卻讓秦湛予笑意更深了幾分。
他靠回座椅,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自然地探過去,握住她的。
顧朝暄沒抽開。
兩人就那樣沉默地牽著,直到車停在B2層。
車門打開時,他先下,再繞到她那一側。
電梯口光線昏黃,他伸手去按上行鍵。
等的間隙,顧朝暄想掙開,他沒放,只輕聲道:“別亂動。”
她瞪了他一眼。
“我又沒亂動。”
“那就好。”
電梯門開時,秦湛予仍牽著她,十指相扣。
指節相抵的那一刻,他垂眸看她,眼神深得像藏著話沒說完。
“真為了送我?”
“秦湛予。”她低聲道,“你再問一次試試看?”
他笑了,笑意不深不淺。
電梯門緩緩合上,他還沒收回那只手。
……
秦湛予伸手替她擋了下門,等她先出去。
屋里一如既往的整潔,行李箱靜靜靠在墻角,拉鏈沒拉開。
他換了鞋,抬腕看了眼表,語氣平靜:“還有大半天。”
顧朝暄站在客廳,視線掃過茶幾、文件堆、電腦包,全是工作痕跡。
“你都不收拾?”
“這些要走前收拾,來得及。”
她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跟什么沒發生一樣,走到廚房門口拉開冰箱門。
冷氣撲出來,里頭空空如也,除了兩瓶水和一盒沒拆封的速凍餃子。
“午飯在家吃,”他說,“不過得先去趟超市。”
“你不是下午的飛機嗎?”
“飛機是晚上八點。”他頭也沒抬,“午飯吃完還能歇會兒。”
“那你打算買什么?”
“看你想吃什么。”
“我有選擇困難癥。”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
他關上冰箱門,轉身,靠在操作臺邊,手指輕輕敲著臺面。
“走吧。”
“去哪?”
“笨吶,去超市。”
于是,十五分鐘后,兩人并肩,十指相扣走在公寓樓下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