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還帶著一點nian意。
秦湛予抿了下唇,有點煩自己這種失態,隨手抽出幾張紙巾,把手心、指縫認真擦了一遍,又隨意團成一團,丟進垃圾桶里。
隨即,他走出書房,去臥室浴室,把水開到很熱,任由水柱從肩背一路沖下來。
熱水沖得皮膚發紅,剛才那點失控被一點點沖淡,卻沒有真正在腦子里散開……
洗到最后,他索性不再跟自己較勁,只是機械地把沐浴露抹開再沖掉,關水、擦干、換上寬松的家居服。
臥室里只留了一盞床頭燈,光線壓得很低。
秦湛予在床邊坐了幾秒,腦子里空了一瞬,隨即伸手把床頭柜上的筆記本拉過來,翻開。
指紋解鎖,屏幕亮起來,熟悉的系統界面一排排鋪開。
右下角有個不太顯眼的小標記,是信息中心給他們這一批崗位統一裝的涉外瀏覽插件……為了查閱海外公開資料用的,走的是備案過的專線和賬號。
他盯著那個小標記看了兩秒,用觸控板點了一下。
網絡連接狀態跳了一下,右下角浮出一個小小的地球圖案。
瀏覽器自動打開。
主頁本來設的是某個境外智庫的報告頁,幾篇最新的研究標題在屏幕上排著,他視線掠過,卻一行都沒真正讀進去。
光標停在地址欄。
他指尖敲下去,先輸了一個字母,又刪掉,過了兩秒,才干脆地把那串拼寫完整敲出來。
inS 的網址跳轉出來,登錄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賬號和密碼早已被瀏覽器記住,他只需要點一下“下一步”。
上一次登錄時間還停留在她剛去巴黎那會。
頁面刷新,時間軸上浮出一堆無關緊要的圖片,他沒去看,直接點向搜索欄,把那串再熟悉不過的用戶名打出來。
屏幕飛快給出聯想結果。
小小的圓形頭像彈在最上面……
巴黎河岸的夜景,她側身站在欄桿邊,路燈把發梢打得發亮,笑得不甚張揚,卻看得出心情不錯。
那是六年前的顧朝暄,還在巴黎讀書的她。
GUZhaOXUan0823。
秦湛予點進去。
她的主頁干干凈凈,照片不算多,從波士頓到巴黎,從開始到結束的幾段切換都被壓縮在寥寥幾十張圖里。
因為照片本來就不多,被他這樣一遍一遍翻,幾乎已經能背下順序。
波士頓那幾張,他尤其熟。
查爾斯河邊的長椅,只有一只紙杯放在扶手上,杯壁上用馬克筆畫了一只笑臉;
深夜自習室的桌面,兩杯咖啡并排放著,只有杯套上手寫的縮寫不一樣;
她拍自己的手背,手腕上多了一只男式腕表,表帶有點寬,她刻意把焦點虛掉,只讓鏡頭對準一行英文書脊,配文是:“BOrrOWed time.”
(借來的時間。)
再細看評論區,就更清楚了。
同學問:“WhOSe WatCh ;)?”
(這是誰的手表?)
她回:“JUSt a tempOrary lOan.”
(借用的。)
底下有人起哄:“FrOm WhOOOOO?”
(到底是跟誰借的呀——?)
她沒有再回復,只點了個小小的笑哭表情,把話題岔開。
這樣的東西不多,卻似被她小心翼翼撒下的面包屑,順著時間軸往前排,連成一條隱秘的線:
從剛去波士頓時的興奮、不適應,到某個冬天忽然變得安靜,再到假期結束前那幾張明顯情緒不穩的夜景。
有一張他記得尤其清楚……是宿舍走廊的窗戶,窗外一片漆黑,只能看見遠處城市的一點點燈,玻璃上貼著一張便利貼,被她拍了下來。
便利貼上用中文寫著:謝謝你來給我做可樂雞翅。
配文是一個鎖頭的表情。
秦湛予看著這張照片,指尖在觸控板上停了一下。
這些年,他已經不止一次把這條時間線從頭到尾翻過。
從前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到進入系統、借著調研任務出差住小賓館,他總會在某些深夜,把電腦從工作材料上移開,照著同樣的順序打開瀏覽器、登陸、點進這個賬號。
每一次,他都告訴自己“只是隨便看一眼”。
可光標落在搜索欄的時候,指尖從來沒拐過彎。
他知道,那些配文、那些看似隨手一拍的角度里,藏著一個女孩當年全世界都圍著一個人的心思。
她把心事系在別人身上,又小心翼翼地只在這樣一個半公開不公開的角落里留下蛛絲馬跡,等著有一天被“那個他”看懂。
而不是被現在坐在北京臥室里的這個人,對著屏幕一遍一遍地拆解。
秦湛予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亮度因為久未操作而自動調暗,便利貼上的幾筆字被拖進灰色陰影里,他才緩緩抬手,按了一下觸控板,讓光重新亮回來。
他退了出來,去看她的關注。
他找到了CéCile。
這是他第二次點這個頭像。
第一次,是分手的時候,他出于“了解團隊背景”的冷靜理由,順藤摸瓜點進過這個賬號,看見的全是一些無甚情緒的會議照、路演現場、辦公樓走廊,連自拍都少得可憐。
那時候,CéCile 的主頁里沒有顧朝暄。
現在,再次點進去,界面刷新的一瞬間,最上面那條更新時間顯示的是“3d”(三天前)。
一組九宮格照片。
配文是法語和英文夾雜的幾句,大意是某個歐洲法律科技峰會順利結束,感謝主辦方和合作伙伴云云。
秦湛予一點開。
前幾張是會場全景、舞臺遠景,LED 屏上滾動著會議的 lOgO 和主題;再往后,是幾張圓桌討論的特寫。
第五張開始,畫面里出現了熟悉的輪廓。
顧朝暄坐在一張長桌的中間偏左位置,桌上擺著姓名牌和話筒,她穿了一件深色窄肩西裝,里面是淺色絲質襯衫,頭發挽在腦后,只在耳畔留了一縷碎發。
燈光打在她側臉,五官沒變。
妝容明顯比之前成熟……
那股子被他調笑過的“傻勁兒”,在這樣的場合里生生被她磨成了氣場。
她低頭翻著面前的資料,指尖夾著筆,正側頭聽旁邊的人說話。
再往后一張,是同一張桌子的另一角度。
鏡頭拉得更遠些,可以看清整個 panel 的陣容:幾位歐洲律所合伙人,一個基金代表,還有一個東方面孔的男人。
大概三十五左右的年紀,著裝簡單,西裝剪裁利落,胸前別著會議證件。
和她并肩而坐。
兩人之間放著一支共享的話筒,照片定格的那一瞬間,他正微微偏頭,像是在和她低聲交換什么意見,她側過去的那點角度很小,卻足夠看出她在認真聽。
秦湛予視線在那男人臉上停了一秒。
不認識。
也看不出什么特別親密的舉動……不過是公共場合里很正常的同行互動距離。
可那種“并肩”的畫面,本身就足夠扎眼。
指尖往右一劃,是合照。
會議結束后的留影,幾個人排成一排站在背景板前,所有人都在看鏡頭,笑得恰到好處。
顧朝暄站在最右側,手里還拿著那支話筒。
那一串光從屏幕后退下去時,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
是他親口說的“我不會耽誤你”,她倒真是一點不帶猶豫地照辦了。
分手那天,他抱著她,在機場說“我不攔你”“我不耽誤你”,說得像個很體面的大人。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成全”“理智”,全是酒后才會承認的口是心非。
他想耽誤她。
恨不得現在就訂一張飛巴黎的機票,跨過半個地球,站在那個什么峰會的后臺,把人從那些燈光、鏡頭、嘉賓牌之間拎出來。
關上門,扣住她后頸,讓她整個人撞進他懷里,親得她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讓她紅著眼睛、喘不過氣地叫他一聲“十一”,再問她一句:還要不要這么“無所顧忌”地往前走。
最好把她精心畫好的眼線都親花,把那身干練的外套褶得一塌糊涂,讓她第二天照鏡子的時候,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
自己在巴黎這點鋒芒和體面,并不是誰都可以隨便來見證的。
這種念頭像火一樣從骨縫里往上竄。
秦湛予靠在床頭,喉結滾了滾,硬生生把那股沖動壓回去,指節一點點松開。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更確切地說,他不能那么做。
他清楚得很:真要有那樣一天,他真站在她面前,扣住她后頸的那只手,最后還是會慢下來,捏緊了又松開。
——小壞胚子!跟小時候一樣讓人討厭!
這句暗罵只在心底滾了一圈,沒出聲。
臥室里,燈光壓得很低,秦湛予合上電腦,指節還殘留著一點用力過猛后的酸脹。
那股又怨又憋屈的情緒被悶在胸腔,散不出去,只能在那句“壞東西”里打個結,勉強算作自我安撫。
……
話說那頭的人正躺在北京的床上罵她“小壞胚子”的時候,巴黎這邊的當事人顯然一點沒接到信號。
顧朝暄在 LeXPilOt 的小辦公室里,對著屏幕連續看了三小時合同條款,直到字行開始在眼前打架,才揉了揉鼻尖,毫無預兆地打了個噴嚏。
工作時間過得快,天很快擦黑,塞納河那一帶的天色總是落得比她意識里更快一點。
CéCile 傍晚就被一個臨時約的 drinkS 拉走了,辦公室里只剩兩盞燈,咖啡機的燈泡也昏昏的。
她關了電腦,順手把當天拆到一半的合同記在便箋上,夾進文件夾,習慣性地檢查了一遍手機、電源、門窗,這才拎起包下樓。
老辦公樓的樓梯間回聲很重,細跟鞋踩在水泥臺階上,聲響被空蕩蕩的墻壁來回彈,帶著一點夜里的涼意。
樓下那家便宜到離譜的小館子已經開始做晚場生意,門口飄出烤肉和黃油的味道,混著冷空氣,一起涌到街上。
顧朝暄縮了縮肩,把風衣領子立起來,剛準備像往常那樣沿著街口走去地鐵站。
“嘟——”
一聲短促的喇叭響在不遠處。
不是那種不耐煩的長按,只像是提醒有人在這兒。
她下意識抬頭。
街邊一輛深色轎車緩緩停在路燈底下,車燈滅掉后,車門被推開,一個高挑的身影從駕駛位下來。
周隨安。
他把車門關上,站在路邊,身上的西裝換成了更隨意一點的羊絨外套,領口沒打領帶,只松松扣著第一粒扣子。
路燈從側上壓下來,把他眉眼那點冷意軟化了一些。
顧朝暄腳步微微一頓,很快又恢復自然,往前走了兩步,在距離恰到好處的地方停下。
“周先生。”她先開口,禮貌點頭。
“晚上好。”周隨安看她一眼,視線在她略顯疲憊卻仍然收拾得干凈利落的妝容上掠過,像是確認了一下她的狀態,才往前走近兩步,停在不會讓人有壓迫感的距離。
他似笑非笑地問:“今天討論會之后,一直都在辦公室?”
“嗯,把下午那批反饋整理了一下。”顧朝暄很簡短地解釋,姿態不卑不亢,“您這邊忙完了嗎?”
“差不多。”周隨安低頭看了看表,仿若在給自己的接下來那句話找一個時間上的合理理由,隨后抬眼,“所以——”
他頓了頓,語氣放緩了一格,帶著一點刻意壓低的客氣:
“有榮幸請顧小姐吃頓飯嗎?”
話聽上去不帶什么別的弦外之音,很標準的商務邀請……不提項目、不提投資,只用一個最中性又得體的“吃飯”。
可他站在夜色里的樣子,又明明白白提醒著她:這個人不只是普通朋友,不只是“順路經過”的熟人。
他是投資人,是決定他們項目生死走向的那一類人。
顧朝暄垂下眼,視線略略掠過他身側那輛車,又滑回他臉上。
拒絕的理由并不充分。
他們現在確實有很多東西需要溝通:數據拆分、試點用戶、下一輪融資的節奏……任何一點,從工作角度來說,都足夠支撐一頓晚飯。
她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在心里把利弊和邊界迅速過了一遍,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當然可以。”
周隨安眼底那一點幾乎聽不出的緊繃,像是隨之松了半寸,他做了個“請”的手勢,替她拉開后座車門。
巴黎的晚風從街角涌來,吹動她風衣下擺。
顧朝暄彎腰上車前,回頭看了一眼那棟舊辦公樓的窗子……那里燈已經滅了,只剩下玻璃上模糊的倒影。
她把視線收回來,低頭上車,車門在她身后輕輕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