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月,江渚的專班正式收隊。
那場倉儲火災,成了整個案件的最后一個斷點,也是秦湛予在江渚工作的“分號”。
起火的倉儲點,賬面上只是港區(qū)安全改造工程中的一個普通支出節(jié)點。
可事故之后,所有相關(guān)合同、招投標文件、應急預案、安保外包協(xié)議,都被臨時集中起來,統(tǒng)一納入事故調(diào)查組。
原本散落在財政、住建、港務集團和幾家城投公司里的賬目,被迫攤在同一張桌上。
秦湛予就是在這一層,把之前啃不動的東西徹底打開。
事故前,他靠的是正常調(diào)研權(quán)限……查表、看會、聽匯報,一條條去追項目的批復鏈條和資金流向。
地方部門嘴上配合,手底下卻總有留一手的習慣:該給的材料拖著不給,補充協(xié)議只亮前半頁,真正見不得光的東西都躲在“內(nèi)部備查”的夾層里。
事故后,省里和中央督察那邊的節(jié)奏完全疊在一起,“安全生產(chǎn)”和“工程合規(guī)”被擰成了一根繩。
安全責任倒查,倒到哪里,合規(guī)審查就跟到哪里……火災倉庫的維修改造是誰批的、安保外包是誰點頭的、預算超支是誰簽字放行的,都必須一項項說清楚。
這些本來就寫在紙上,只是之前散得太開。
現(xiàn)在,所有紙被集中到了他面前。
秦湛予把事故現(xiàn)場的應急賬目、工程變更單和早年幾次專項改造的批復,一筆一筆摳出來,對上港務集團和城投的資金流,畫成一張簡單粗暴的時間軸:錢從哪兒出、繞了幾層、落在哪幾家公司名下,哪些是真做事、哪些是“皮”,一眼就能看出問題點在哪一段開始變形。
再往下,就是系統(tǒng)內(nèi)的活兒了。
紀檢、審計、司法各司其職。
他負責做的是,把“看起來哪里都不對勁”的那團亂麻,理成可以移交的線索:哪幾名干部涉嫌失職瀆職、哪幾筆資金疑似體外循環(huán)、哪些合同存在虛假中標和暗箱操作。
江渚之后,至少三名廳局級干部被立案審查,一批關(guān)鍵崗位被調(diào)整,問題資金被凍結(jié)、追繳。
真正的懲處會是緩慢又漫長的一條鏈,但在調(diào)研組這一環(huán),案子已經(jīng)做到了“能交得出手”的程度。
總結(jié)會那天,秦湛予在市里小禮堂坐了一整場。
屬地領(lǐng)導照例表態(tài)“堅決整改,深刻汲取教訓”,上級部門的負責人按程序肯定成績、指出問題。
回到北京。
秦湛予沒有升職,也沒有換牌子。
掛職期滿,身份自然從江渚“某某處長”退回到原來的位置。
衡廬在晚上的時候,總顯得比白天更安靜一點。
秦湛予同曹銘之并肩往前走。
兩人都沒穿什么“場合感”很強的衣服,走在這樣的地方,不會引人注意,只像是普通來此吃飯的熟客。
曹銘之跟秦言是多年的政治好友,比秦言年長幾歲,鬢角有了點白,眉眼卻是寬和的。
一行人前后不過兩三個人,秘書跟在最后,手里拿著資料夾,眼睛自動掃過走廊兩側(cè)的包廂牌匾。
路過轉(zhuǎn)角時,前面一扇包廂門“哐”地被推開。
一個端著空盤的服務生沒看路,幾乎是一路小跑著沖出來,托盤邊緣險些撞到最前面的秦湛予。
“哎——小心!”
后面的大堂經(jīng)理當場變了臉色,厲聲喝了一句,人已經(jīng)快步上前,一把按住那服務生的盤子,壓低聲音訓斥:“看路!走廊里這么多人,你不長眼睛?”
托盤晃了晃,碗碟碰撞發(fā)出細響。
秦湛予微微一側(cè)身,抬手穩(wěn)了一下,幫他把險些傾倒的盤沿扶正。
動作很簡單,讓原本可能砸下來的瓷盤悄無聲息地歸回平衡。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服務生連聲道歉,低著頭不敢抬眼。
空氣短暫地一緊,又在下一秒恢復如常。
“沒事。”曹銘之只是略略點了一下頭,語氣平淡,不顯苛責。
秦湛予已經(jīng)重新站直,準備往前走,余光卻不可避免地掠進那扇半敞著的包廂門后。
只是一眼。
煙霧先撲出來,淡灰的,混著酒精和水煙的味道。
里面的音樂開得不算大,但鼓點沉,低頻震得桌腳都隱約抖動。
沙發(fā)圍成半圈,幾男幾女靠坐其中,有人把腳隨意擱在茶幾邊緣,指節(jié)間夾著亮銀色的煙桿,笑聲悶在霧氣里。
靠里側(cè)的角落,一截熟悉的側(cè)影被燈光切成兩半。
年輕男人半靠在沙發(fā)背上,領(lǐng)口松得厲害,襯衫下擺散開,手腕上的表被扯到一邊,露出一節(jié)蒼白的腕骨。
他頭微仰著,眼尾泛紅,唇角含著笑,神情松弛得過分。
茶幾玻璃上,有什么東西被隨手按著滑過……小巧的金屬盒、攤開的卡片、幾處模糊的白色痕跡。
有人湊近去說話,那人偏頭附在他耳邊,姜佑丞只笑,眼神空了一瞬,又被什么快感似的東西托起,整個人往后陷得更深。
秦湛予的眉心幾乎是在本能里一皺。
那一皺極輕,轉(zhuǎn)瞬即收。
曹銘之察覺到剛才的動靜,下意識要往那邊看一眼。
就那么一點極自然的動作……腦袋微微側(cè)過去,視線順著門縫的方向滑。
還沒等他看清里面的情景,秦湛予已經(jīng)先一步往前半邁。
順手替領(lǐng)導把位置擋得更穩(wěn)一點,身形略略前傾,長身一擋,把那道視線擋在自己肩線前。
動作不明顯,卻剛好截住了包廂內(nèi)的那一片景象。
“曹叔,這邊有個小臺階。”他語氣平穩(wěn),抬眼示意前方,“地不太平。”
曹銘之腳下果然有一截略高的門檻,走廊燈影在那一處投了道暗影。
人到了一定年紀,對這種提醒是有本能反應的,他視線很自然地收回,看了看腳下:“嗯。”
大堂經(jīng)理連忙從旁邊躬身讓開:“曹部長,秦司,您們這邊請,包廂已經(jīng)備好了。”
身后,半敞的包廂門被迅速帶上。
煙霧、笑聲、玻璃上的那些痕跡,被重新隔絕在厚重木門之后,像什么都不曾存在過,只留一點若有若無的混雜氣息,在走廊的空氣里輕輕散開,又被空調(diào)的暖風帶走。
秦湛予沒有再回頭。
他跟在曹銘之身側(cè),步伐與他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半個身位距離,神情如常,目光平直,看不出任何異樣。
只有掌心的指節(jié),在衣縫里極不明顯地收緊又松開。
衡廬三層盡頭的包廂門前,門匾上寫著“聽竹”。
服務生上前推門,垂著眼說:“曹部長,秦司,請。”
包廂內(nèi)燈光柔和,圓桌上已經(jīng)擺好四涼四熱,小菜清雅,酒具簡潔,一看就是那種只談事、不講排場的局。
秦湛予進門,脫下大衣交給服務生,動作從容。
他幫曹銘之拉開椅子,等對方落座,自己才坐回該坐的位置。
杯盞輕碰,茶水注入瓷盞,氤氳的蒸汽很快替換掉走廊里的那點復雜氣息。
從這一刻起,今晚屬于“工作飯局”的部分才真正開始。
至于剛才擦肩而過的那間包廂、那一臉被粉末熏紅的年輕人——
秦湛予把那一筆,悄悄收進心底最深處的夾頁里,翻過去,不露聲色。
……
飯局進行到一半,桌上已經(jīng)從茶換成了酒。
曹銘之年紀在那兒,喝得不多,更多是聊事。
從江渚那次專項談起,又繞到年底幾項重點改革的推進節(jié)奏,偶爾點幾句姓名,都是系統(tǒng)里有分量的人物。
秦湛予敬完一輪,手機在一旁靜音震了一下。
來電號碼是京里辦公室的座機。
他和曹銘之打了個眼色,起身去外面接電話。
門在身后合上,包廂里的燈光和說笑聲被隔絕在外。
電話那頭匯報的是江渚后續(xù)的手續(xù):幾家涉事企業(yè)的資產(chǎn)處置進入推進階段,紀檢那邊新出了一個問詢名單,上級小組準備把他的那份專題報告作為內(nèi)部培訓材料的一部分。
對方說得客氣。
秦湛予只“好”“知道了”地應著,嗓音不急不緩。
掛斷電話,他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停了一會兒。
玻璃外是北京的夜,燈光棋布,車流在三環(huán)線上拉出一串串光線。
這種時候,巴黎那邊大概正是辦公樓里最吵的時刻……咖啡機噴著蒸汽,鍵盤敲得密密麻麻,法語、英語夾雜著從長桌一端傳到另一端,和衡廬三層這點低聲細語的沉靜,隔著兩個世界。
他收回視線,轉(zhuǎn)身往回走。
“聽竹”的門半掩著,里面隱約傳出茶盞碰瓷的細響。
他推門進去。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主位右側(cè)多出來的一道人影。
黑色西裝,坐姿挺拔。
他正側(cè)身在替曹銘之落酒,動作看起來很隨意,實際上每一寸都把尺度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搶主位,也不顯得諂媚,如同來得晚了一步的“半個主人”。
曹銘之抬眼,看見秦湛予回來,打了個輕松的招呼:“十一回來了?正好,陸崢也在,你們應該也好久沒見了吧?”
“是啊,好久沒見。”他往前走了兩步,順著曹銘之的話自然接過去,語氣不緊不慢,“陸主任。”
聽到這聲“陸主任”,陸崢才抬頭。
他原本正低著眼抿茶,指節(jié)扣在杯壁上,聽見門響只是略偏了偏頭,直到“陸主任”三個字落下來,才像是這才被點了名似的,緩緩起身。
椅子輕輕往后滑了一寸。
“秦司。江渚那邊,辛苦了。”
短短一句,把對方的職務、這幾個月的任務和“辛苦”兩個字,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點了出來。
秦湛予走到桌邊,伸出手。
兩人隔著一盞茶的距離,對握。
握手的力道都控制得極好……不算熱絡,也絕不軟弱,恰到好處地維持在一個“平級干部、舊識重逢”的位置上。
桌上的燈光從上方落下,映在兩人對握的指節(jié)上,骨節(jié)分明。
誰都沒有用力到失禮的程度。
誰也沒有先松開。
“你們倆也真是,一個大院出來的,裝什么生分。”
曹銘這一句,把氣氛往下壓了壓。
陸崢先松開手,半側(cè)身替秦湛予讓出旁邊的位置,重新坐回曹銘之右側(cè),姿態(tài)不卑不亢。
“聽說你前陣子在江渚住了快小半年?我們那會兒開會,還專門看了幾次事故通報。”
這話聽著是就事論事,實際上把“火災”“事故通報”幾個敏感詞都輕描淡寫帶過去,既給了對方“立過功”的空間,又不至于把話題拋到桌明面上讓人難接。
秦湛予垂眸,拿起自己面前那只茶杯,杯蓋輕輕一扣,發(fā)出一聲很輕的細響。
“工作需要。”他淡淡道,“該做的。”
沒有謙遜,也沒有順勢接著說成績。
把所有能引出夸贊的話,都提前截住了。
這份“知道分寸、主動壓功勞”的自覺,在曹銘之那種年紀的人眼里,是很順眼的。
他看著兩個后輩,一個坐在右手,一個坐在左手,心里多少有點“青黃相接”的安慰。
“說是該做的,做出花樣來的也沒幾個。”曹銘之笑了一聲,沒再多夸,只抬手示意服務生添酒,“你剛才出去接電話,小李正好在樓下遇見陸崢,就叫他一起來坐坐。”
“那還真是巧。”秦湛予回應。
話題順勢滑開,桌上又繞回到年底幾項改革和材料節(jié)奏。
酒喝得不算多,更多是茶水與閑談。
到十點左右,這場“工作飯局”也就收了尾。
衡廬門外夜風有些涼。
黑色公車停在臺階下,司機下車拉開后門。
秦湛予和陸崢一左一右,把曹銘之送到車邊。
院子門口一時間只剩他們兩個。
燈光從側(cè)上方壓下來,把影子拉得很長。
陸崢抬腕看了眼表,準備往停車場方向走,沒有要跟他告辭的意思。
剛邁出半步,身后傳來聲音。
“陸崢。”
他停住腳,回頭。
秦湛予站在臺階下,領(lǐng)口扣得很規(guī)整,神情看不出什么情緒:“你在做什么?”
陸崢看著他,目光很靜。
他慢慢把手從大衣口袋里抽出來,站直了些,反問得不緊不慢:“秦司問的是哪一件?”
“我說過,顧朝暄的事情,我會替她處理。”
陸崢聞言唇角緩慢勾了一下。
“替她處理?據(jù)我所知,你們已經(jīng)分手了吧。”
他抬眼,視線在秦湛予臉上停了一秒,語氣依舊不緊不慢:
“分手之后,她的事情……好像輪不到你來定義。”
“秦司在江渚盯資金、盯工程,盯得夠辛苦了,可人這一塊,你能管的范圍,總歸是有限的。”
秦湛予抿了抿唇。
額角隱隱有點脹痛,大概是酒喝得比平時多了一盞,夜風一吹,疲憊從骨縫里一點點往外滲。
他看了陸崢一眼,目光停了半秒,既沒有接茬,也沒有再問。
那點情緒像是被他在心底隨手折起來,連同剛才那句“總歸有限”,一并壓進某個不打算再打開的夾層里。
懶得理。
與其在衡廬門口和人糾纏這些虛無縹緲的“定義”,不如回去把明早要看的材料再翻一遍。
他垂眸,把大衣領(lǐng)口扣緊,抬腳下臺階。
……
他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jīng)快十一點。
腳步?jīng)]在客廳停留,幾乎是下意識地,轉(zhuǎn)向了書房。
門推開的一瞬間,空氣里的味道和記憶重疊到一起。
書房不大,一張書桌、一把單人椅,靠墻一排書柜,窗臺上養(yǎng)著一盆山茶花,葉子油綠發(fā)暗,枝頭零零散散還掛著幾朵晚開的花。
桌面干干凈凈,文件在離桌沿六厘米的位置整齊碼著,筆筒斜斜靠著顯示屏,看不出有人來過的痕跡。
可在他眼里,卻一點也不干凈。
那一天的畫面被腦子極其不講理地調(diào)出來……
她坐在書桌邊緣,雙腿懸在半空,鞋跟輕碰著桌腳,發(fā)尾亂了一點,眼睛亮得過分。
明明緊張得手指發(fā)抖,卻硬要裝作若無其事,扣他腰帶的時候一下一下地深呼吸,耳尖紅得要滴出血來。
她在這里仰頭看他,笑、躲、又被他逼著正視。
白日的光從窗簾縫里落下來,毫不留情地照亮她每一寸局促和勇敢。
書桌下沿被他握過一把,木紋里至今仿佛還留著她那下午被壓出的震動。
單人椅還在原位,皮面被擦得很亮。
她腿跨在他身側(cè),指尖扣在他后頸,額頭蹭著他的下頜,呼吸全打在他喉結(jié)那一塊。
她那天叫他“十一”的時候,聲音低低的,帶著被他逼出來的哭腔。
腦子越是想“別往下想”。
畫面就偏偏往最不該去的地方滑。
他抬手,擰滅了頂燈。
書房一下暗下來,只剩桌角那盞小燈亮著一小圈昏黃,把桌沿和椅背都鍍上一層朦朧的光。
光線一褪,身體的反應就被放大了。
酒意還沒完全散。
血往下沖得快……
秦湛予呼吸無聲地重了一度。
他抬手,按了下眉心,目光在書桌與單人椅之間停了一圈,最后落在窗臺。
那盆茶花安安靜靜地立在那里,枝頭一朵開得正好,花心緊致,邊緣還帶著一點新鮮的、近乎稚嫩的白。
他走過去,伸手把那朵花掐了下來。
茶花落在掌心里,花瓣被他捻了捻,很快就被捂得有些發(fā)熱。
淡淡的香氣被迫溢出來,在這間小小的書房里突然變得濃了一層——
仿若她身上的味道。
不是香水,是被陽光曬過的棉布、暖氣里的皮膚,再加上一點只屬于她的東西……一聞就能分辨出來。
腦子里那些畫面順著氣味一股腦兒往上翻:她坐在桌沿上,摟著他脖頸,小聲叫他“十一”;她窩在他懷里,額頭貼著他的下頜,呼吸一下一下打在他喉結(jié)那一塊。
秦湛予低低罵了一句,分不清是罵她,還是罵自己。
他抬步走到門邊,反手把書房門鎖上,又拉下百葉簾,讓外面的燈光徹底隔絕在縫隙之外。
世界一下子只剩這一間書房。
他把茶花帶回桌邊,隨手丟在單人椅旁的扶手上,花瓣滾了兩下,停在皮面與木質(zhì)夾角里,靜靜地仰著一張小臉。
秦湛予在椅背上坐下去。
黑暗里,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喉結(jié)起伏得有點厲害。
那股往下沖的燥熱并沒有因為關(guān)燈而退去,反而被壓得更實在了些……
……
很長一段時間里,皮椅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似有若無,時斷時續(xù)。
窗臺上的茶花被他不經(jīng)意碰落一瓣,摔在地毯上,白色的花瓣沾了點陰影,顯得有點凌亂。
他低著頭,整個人埋在椅背投下的暗影里,呼吸一度亂得不似平時的他。
那些壓得死死的情緒,被他按在理智下面的**,都被這一晚逼著找了個出口。
……
不知過了多久,書房里終于安靜下來。
空氣里還留著一點被揉碎的花香,與男人身上淡淡的酒味、沐浴露的清氣混在一起……顯得有些疲憊……又有些難以啟齒。
秦湛予起身,把掉在地上的茶花撿起來丟進垃圾桶。
那朵被掐下來的茶花已經(jīng)被他折得不成樣子,花心被按得發(fā)皺……花瓣軟塌塌地耷在一邊,香氣卻比先前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