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遞到他桌上的,是一份對外合作司轉來的“建議選題”,厚厚一摞。
秘書說:“陸主任,這是他們那邊梳的幾個對歐合作方向,讓咱們研究室幫忙看看,能不能從中挑一兩條做中長期課題。”
他一開始翻得很快。
“數字治理”“綠色發展”“城市更新”“法治政府建設”……這些年所有部門寫材料都離不開的幾個大詞,他閉著眼睛都背得下來。
直到翻到中間,有一張附帶的法文材料譯文,讓他指尖頓了一下。
那是一家法國財經媒體的專欄節選,上面有一段關于“法律科技幫助中小企業識別合同風險”的報道。
譯稿做得很工整,連圖片說明都譯了出來。
其中一張,就是一位華裔女性站在窗邊,身后是南城那片不怎么好看的天際線。
譯稿里只寫了她的英文名,NOelle,LeXPilOt 聯合創始人兼首席法律架構師。
陸崢盯著那個拼寫看了很久。
他見過她的英文名。
那年她剛拿到去波士頓讀書的錄取,給他看過郵件截圖,然后問他:“你說,我去波士頓叫什么英文名好?叫 NOelle 可不可以?”
她問得很認真,又有點得意,像已經先在心里選好了,只等他給個形式上的肯定。
他當時只抬了抬眼,嗯了一聲:“可以。”
一個“可以”,就算是默認。
后來他偶爾見到她的英文簡歷、留學材料、交換項目名單,名字那一欄都規規矩矩寫著這個拼法。
現在,這個名字被印在歐洲媒體的版面上,被譯稿里工工整整地寫出來。
他把那張紙單獨抽出來,重新壓回材料底部,視線慢慢從照片上那抹熟悉的輪廓移開。
那一刻他終于承認,有些東西不是靠“克制”兩個字就能壓下去的。
……
課題建議,是他自己主動補上去的。
正式上報的名字很規矩:
《法治營商環境視角下的中法地方治理與法律科技應用比較研究》。
立項理由寫得極其端正——服務國家對歐合作大局,響應“優化營商環境”“提升中小企業法治獲得感”的要求,探索在數字治理背景下法律科技工具的監管與應用經驗。
真正花心思的,是“研究路徑”和“合作單位”。
他在那一欄里,平靜地打出幾行字:
“擬重點圍繞中小企業合規需求和合同風險識別場景,選擇若干具有代表性的法律科技項目作為案例,對比中法在法治營商環境和地方治理框架下的差異與共性。”
后面,合作方列表里,他先寫上幾家大而不出錯的名字。
某大學法學院、某國家行政學院、某地方政府研究機構。
然后,在“擬對接創新實踐平臺”一欄,補了一句:
“可通過法方合作院校和律師事務所,適當了解法律科技孵化空間與中小企業服務類項目運行情況。”
這句話,是整份方案里離他真實目的最近的一句,又遠得足夠安全。
……
與此同時,給秦湛予的那枚 U 盤,并不在這個算計之外。
有些局,需要兩條線同時推。
借勢出牌也好,借刀殺人也罷,這些話用在他身上都不算冤。
自從知道父母找過她,他就不打算親手去掀姜家的桌子。
他想要去找她,想去跟她道歉,想重新擁她在懷里。
但姜家,這一筆也不能就這么翻過去。
那就只剩下一個辦法。
把刀遞到一個真正會往下砍的人手里。
秦湛予,是最合適的那一個。
他有這個能力,這個人的做事風格,他多多少少有點熟悉。
他一旦認定一件事是“該做的”,就會照著制度允許的最大極限去做下去。
不多一寸,不少一分。
在姜家的事上,他不會越矩,但也絕不會手軟。
而這,恰恰是他最需要的。
那晚在球房,他把那枚 U 盤推過去時,心里已經大致勾好了后面的走向:
秦湛予會自己去查,會沿著那條資金鏈往下挖,挖到足以啟動聯合審查的程度;
他會在每一份材料上都留痕跡,都講規矩,讓任何人都挑不出“公報私仇”的毛病;
而姜家,在這一輪合規風暴里,必定要出一次大血。
……
課題獲批比他預計的快一些。
對外合作那邊原本就在為“對歐合作”找抓手,看到有一條“法治營商環境 法律科技”的選題,又有政策研究室愿意牽頭,自然樂見其成。
申報材料在幾個處室之間來回修改,時間線一拉長,就悄悄和江渚那邊的專項工作繞在了一起。
奇正、騰曜的事開始變得難看,是在年中。
那時課題剛過專家論證,正在報年度因公出國計劃。
陸崢沒有去打聽太具體的細節,只從公開的工作通報里,和朋友圈不經意間流出的幾句“聽說姜家那邊最近不太順”,拼出了輪廓。
他當然知道,這里面有秦湛予的手。
江渚那個協調小組的材料,只要過京里一道,他就能從編號上看出大概歸到誰那條線。
他沒有刻意去找那份文件。
也沒有在任何會議上提起過姜家的名字。
但每當夜深人靜,他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筆記本電腦屏幕映著外面一圈圈車燈時,他會不可避免地想到:
那枚 U 盤,現在大概已經被封進了哪一個檔案袋。
也知道,這樣做對秦湛予并不公平。
把一場摻雜著私人因果的局,推到一個一向自詡“站在規則這一側”的人面前,看著他在制度框架內替自己承擔本不該屬他的那部分賭注。
可他沒有停手。
他對自己說,這只是把本該被查的事,順著最合適的渠道推了一把。
其余的,都不是他能控制的。
……
中法交流項目的出訪名單敲定那天,他在辦公室獨自待到了很晚。
對外合作司發來最終版行程,抄送欄里有他的名字。
附件里的表格被整理得一絲不茍:每一站的時間、地點、會見對象、交流主題,全都排在一頁紙上。
他把那頁表格看完,關掉電腦,外套搭在臂彎里,出門。
……
第三日晚八點多,衡廬。
包間里一圈人,名字拿出去足夠單獨成一張京圈人脈關系圖……盛時、韓述,還有幾個從小在大院里一起長大的,后來各自在不同條線上做到了不低的位置。
大家敬他的酒敬得有分寸。
陸崢沒真放開喝,只淺淺沾了幾杯。
九點多后,他就不再碰杯子,只順著話頭把幾個人抬出來的點接完,坐在一側聽他們胡扯大學時的舊事。
十一點,將散未散。
程嶼先起身出去,安排車。
陸崢拿起椅背上的大衣,跟著眾人一起往外走。
衡廬廊下的燈比包廂里冷一些,落在一圈人肩上,西裝領口都折出冷白的線。
外頭風有點硬,吹得人酒意退了一層。
幾個人剛走到門廊邊,院門那頭就有一陣說笑聲傳過來。
“少裝,你那兩杯也叫喝多?”
“我是真喝不過你們這幫搞經濟口的,腦子都比別人快半拍。”
聲音熟得不能再熟。
院門口,一群人正往里走。
領頭的是秦湛予,外套搭在前臂上,襯衫領口松了一粒扣子,步子不緊不慢,眼神是喝過酒的松,卻遠沒到“醉”的程度。
旁邊是牧忻州,再往后一點是連慎川,還有兩三個臉熟得不能再熟的身影,都是軍大院里一路長起來的那撥人。
這兩波人一照面,表情幾乎同時松了一點。
“喲,你們怎么這兒湊一桌?”牧忻州先開口。
盛時笑駁:“你們不也是。”
幾個名字一圈喊下來,都是從小互相喊著小名、長大了又不得不在公文里彼此稱“同志”的那種熟。
韓述抬手要去拍秦湛予肩膀:“十一,你也——”
話說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秦湛予的目光,已經越過眾人,穩穩落在那一側的陸崢身上。
燈光從上方斜著打下來,把他眼里那一層冷意照得極清楚。
牧忻州覺出不對,皺了皺眉:“十一?”
這一聲提醒沒能打斷什么。
秦湛予收回一步打量,只抬了抬下頜,視線毫不避讓,薄唇開合,吐出兩個字:“卑鄙。”
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楚。
這圈人,沒有一個是聽不懂分寸的。
一瞬間,誰都沒說話。
盛時下意識往前挪了半步,想打個岔:“你們倆這是——”
話沒來得及接出去。
陸崢已經抬起眼。
他從廊下的陰影里走出半步,站到燈光稍亮的地方。
顴骨線條在光下顯出冷硬的棱角,眼神卻看不出什么情緒。
他并不驚訝秦湛予會當眾丟出這兩個字,只是唇角輕輕一勾,那笑意既不上揚,也不溫和:
“秦司。”
他叫了一聲,一貫的稱呼,既不親近,也不疏遠。
緊接著,他慢吞吞補了一句,語氣淡得近乎懶散:“兵不厭詐——懂不懂?”
幾個字落地,院子更靜了。
秦湛予極少在別人面前失控。
哪怕在江渚那陣風浪最大的時候,他站在會桌前,語氣都是克制到過分的“平”“穩”。
此刻他只是靜靜看著陸崢,目光一點一點暗下去。
骨節分明的手指在身側收緊,又松開。
再收緊,再松開。
牧忻州伸手去拽他袖子:“十一,外頭——”
話沒說完。
秦湛予上前半步,距離剛好在“還能當作就近說話”的范圍內。
下一秒,他抬手,一拳干脆利落地砸在陸崢側臉上。
沒有預備動作,也沒有任何鋪墊。
拳頭砸在顴骨與嘴角之間,聲響悶得讓人心口一跳。
院子里所有人都動了。
盛時罵了一句“操”,下意識上前去擋;韓述伸手去扶陸崢;牧忻州和連慎川一起扣住秦湛予的胳膊,把他往后拽。
“十一!”
“冷靜一點!”
秦湛予被拽得往后退了半步,呼吸比剛剛重了幾分,卻沒有再上前。
他盯著陸崢,喉結滾了一下,沒再多說什么……所有能說的、不該在這里說的,都被那一拳砸完了。
陸崢被打得偏了下頭。
疼意是有的,卻沒有想象中那么劇烈。
他抬手,骨節分明的指尖在嘴角一抹,指腹上沾了一點血,鮮紅一小點。
陸崢抬眼,向前一步。
“秦湛予,”他開口,聲音壓得很低,“這么多年了,你就這一點長進?”
話音剛落,秦湛予第二拳已經跟上來。
這一回不再是側臉,而是直沖他胸口。
陸崢這次沒再硬吃。
他一把扣住對方的手腕,腳下往旁側一錯,肩膀頂過去,整個人順勢逼近,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回了一拳——
“砰”地一下,結結實實落在秦湛予的肋側。
“操——都瘋了?!”盛時罵出聲,伸手去拉。
已經晚了半拍。
第一拳換第二拳,第二拳帶第三拳。
秦湛予被那一下砸在肋邊,身體微微一側,眸色徹底沉下去,反手抓住陸崢的領口,將人往廊柱一撞。
陸崢后背撞上去,發出一聲悶響,眉骨蹙了一下,抬手扣住他的手臂,幾乎是本能地又回了一拳。
這一回,兩個人都沒再顧什么“體面”。
拳頭落在對方身上,悶響連著悶響,肩膀、胸口、側臉,各挨了一兩下。
有人上前去拽秦湛予的胳膊,秦的肩線一繃,幾乎要甩開;韓述從側面抱住陸崢一把,硬把他往后拖了半步,腳下卻被兩人牽扯得踉蹌了一下。
衡廬門廊下原本擺著一盆不算便宜的松柏。
兩個人撞過去,花盆震了一下,陶瓷和石子的碰撞聲清脆刺耳,幸好沒真摔碎,只有幾片松針抖落在地上。
“夠了!”程嶼從后面趕過來,一邊吼保安別過來,一邊朝幾個人使眼色,“還嫌攝像頭不夠清楚是嗎?”
牧忻州和連慎川一左一右死死扣著秦湛予的胳膊,幾乎是架著把他往后拖。
盛時和韓述一前一后堵著陸崢,硬生生把兩個人隔開。
空氣里滿是酒氣、冷風,還有一點被激起來的鐵銹味。
秦湛予胸口起伏得厲害,襯衫前襟被扯得有些皺,領口那粒扣子徹底崩開,呼吸聲壓得很狠。
陸崢嘴角的血被他隨手一抹,抹得更花,顴側隱隱青了一塊,衣領歪著,袖口也被扯松。
幾秒鐘里,誰都沒說話。
只有遠處公路上的車聲穿過院墻,人聲被風一吹,散得干干凈凈。
程嶼先緩了一口氣,扭頭對保安擺了擺手:“這邊沒事,你們不用過來。剛剛有人滑了一下。”
說完,又壓低聲音罵了一句:“都回各自的車上去。今晚誰再多說一個字,我明天就給誰家長打電話。”
這一句半真半玩笑的話落下來,場面才勉強從失控的邊緣往回拽。
牧忻州狠狠拍了秦湛予一記:“走了。”
連慎川手還扣在他胳膊上:“別站這兒了。”
秦湛予沒再掙,只涼涼看了陸崢一眼,眼神鋒利,把所有話都咽了回去。
陸崢也沒說話。
他用指腹隨意按了按嘴角的血,抬手理了理領口,像是把剛才那幾拳當作一場“意外沖突”,不打算留下任何可以被人讀出來的情緒。
兩邊的人馬被硬生生拆開,分別往院門和停車場帶。
院子風一吹,剛才那點火藥味散得飛快,只剩地上一小攤被擦開的水跡,和一兩根被打落的松針。
……
回到住處的時候,已經快凌晨。
客廳燈一亮,安靜得有點刺耳。
鞋一脫,他人先靠在玄關那邊的柜子上停了一下。
肋側被那一拳砸過,隱隱發悶,剛才在衡廬門口壓著不露聲色,現在酒意一散,疼反而清楚起來。
他低頭解領帶,動作一貫利落。
領帶扯下來隨手搭在沙發背上,襯衫最上面兩粒扣子松開,露出一截微微泛紅的皮膚。
是剛剛被揪過衣領拉出來的痕跡。
客廳里什么聲音也沒有。
暖氣把窗外的冷風擋在玻璃那一側,城市的燈火糊成一片虛光,映在窗上,連他自己的影子看上去都淡了一層。
秦湛予走過去,拉開書房的門。
電腦開機的啟動聲在夜里顯得過分清晰。
屏幕亮起來,他習慣性點開郵箱,又在未讀郵件列表上停了兩秒,視線劃過去,沒有點開任何一封。
指尖往上一移,敲出一個網址。
他記得那個拼寫。
白底藍字的登錄界面彈出來,lOgO 簡潔,導航欄上幾個大類――“PrOdUCt”“USe CaSeS”“AbOUt”“COntaCt”。
(產品、應用場景、關于我們、聯系我們)
他先點了“AbOUt”。
頁面往下滑。
“LeXPilOt iS a legal AI platfOrm helping **ES UnderStand and manage COntraCt riSkS.”
(LeXPilOt 是一款法律類人工智能平臺,幫助中小企業理解并管理合同風險。)
英文介紹冷靜、專業,下面是一排創始團隊的照片。
他沒點大圖,只讓鼠標在那一行名字上停了一下。
CéCile 旁邊,是另一個名字。
NOelle GU
CO-fOUnder & Chief Legal ArChiteCt.
(NOelle GU 聯合創始人 & 首席法律架構師。)
黑色無襯線字體,干凈、利落。
他盯了幾秒,喉嚨微微發緊。
那串拼寫他再熟悉不過,甚至不用看,都能在心里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寫出來。
光標移動到最右側的“COntaCt”。
頁面跳轉。
是一排統一的聯系方式——統一郵箱、媒體合作郵箱,還有一個被標注為“BUSineSS inqUirieS / PartnerShipS”的電話號碼,前面加著 33 的區號。
他看了眼時間。
北京這邊已經快零點,巴黎那邊還在下午往晚上的交界,理論上不會太失禮。
理論上。
他盯著那個號碼看了兩秒,伸手摸過桌上的手機。
指尖飛快地把一串數字敲進去,又按了刪除鍵,重輸了一遍。
按下撥出。
嘟聲在耳邊一下一下響。
響了七八聲,轉成忙音。
他眉毛輕輕蹙起,把手機從耳邊拿開,看了一眼通話頁面,掛斷。
又撥了一次。
這一次干脆連嘟聲都沒有,直接被轉進語音信箱,冷冰冰一段英文提示說請在“嗶”聲之后留言。
他沒出聲,抿了抿唇,掛斷。
第三次,他換了個姿勢坐下,身體略微前傾,手機貼在耳邊,肩線自然繃著。
嘟——嘟——嘟——
長長的等待之后,線路總算被接起。
先是一陣背景雜音,像是有人推開玻璃門、遠處咖啡杯輕輕碰撞的聲音,然后是一個帶著法語口音的英文女聲,語速標準而公事公辦:
“BOniOUr, thiS iS LeXPilOt. HOW Can I help yOU?”
(BOniOUr,這里是 LeXPilOt。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
那種訓練過的笑意從話筒那邊順著電流傳過來,禮貌得恰到好處。
秦湛予垂眼,看著桌面上那支沒來得及蓋回去的筆,指尖慢慢收緊。
他很少用英語打私人電話。
這一次,舌尖在上顎抵了一下,把胃里翻涌著的那點火氣硬壓下去,換上一個幾乎挑不出問題的語調。
“GOOd afternOOn,” 他開口,聲音低而穩,“I’m Calling frOm Beiiing.”
(下午好,我這邊是從北京打來的電話。)
短暫的自我介紹被他省略掉,只留下一句干凈的目的:
“I’d like tO Speak tO… NOelle.”
(我想找一位叫……NOelle 的人。)
最后那個名字落出來時,他微不可察地頓了一瞬。
隨后又加了一句,語氣比剛才更沉了一分:
“—NOelle GU. If She’S available.”
(NOelle GU。如果她現在方便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