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隨安一愣。
他向來知道她聰明,知道她反應快,知道她在會場上能一寸一寸拆別人的邏輯,卻沒想到,她會在這樣一條冷清的街邊、在垃圾桶旁邊,把這一句挑得這么直白。
風從兩人之間吹過去,帶起她鬢邊還沒擦干凈的碎發和濕氣。
他低頭,看了她一眼。
酒精把她的眼睛熏得有點紅,情緒卻沒有完全失控。
短暫的沉默之后,他還是開了口,聲音壓得很低:
“我承認,你的眉眼確實有幾分像她。”
話到這里頓了一下,他視線從她臉上移開,落到不遠處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路牌上。
“但性子……”他輕輕搖了下頭,“完全相反。”
他很少在別人面前提那個“她”。
那是他年輕時候的一個影子,嬌弱、浪漫,把世界看得過于簡單,愛恨全寫在臉上。
而眼前這個女人,不是。
顧朝暄從來不會把情緒攤在桌面上,她習慣先把所有算式在心里過一遍,再給出一個看上去最合理的答案,哪怕那個答案,未必是對自己最溫柔的。
她會熬夜把合同拆到凌晨三點,也會在會場上把 LP 的問題一刀刀拆開,讓別人下不了臺,卻又留足余地讓對方能體面收場。
她會在被酒精熏到吐得眼淚直掉的時候,還記得分清楚這句問話里潛藏著什么立場、不公平和可能的傷害。
周隨安把濕巾包裝重新塞回兜里,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那一小團塑料邊角,語氣淡下來:
“她是她,”他說,“你是你。”
“我會投 LeXPilOt,不是因為你像誰,是因為你把那套邏輯樹搭得比大部分律師都清楚,也比我見過的很多創業者更知道自己在跟什么東西較勁。”
他沒往下再說“替身”兩個字。
那種字眼太輕率,落在這個夜里,會顯得粗魯。
只是又停了一會兒,補了一句幾乎算是破例的解釋:“我看人的習慣,一直是先看腦子,再看臉。”
“你像誰,是個附帶條件,不是充分條件。”
街角的紅燈再次跳到綠。
車里暖黃色的燈被司機悄悄關掉,只剩遠處店鋪的光打在這片人行道上,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個站得穩,一個還微微倚著墻,卻在這一刻,各自把一點誤會和舊影,從夜色里慢慢拎了出來。
“看得出來,周先生對她很不一樣,……冒昧問下,你們當年為什么分手?”
“她是畫畫的人,”他說,“從骨子里信一個很浪漫的邏輯,只要真心、只要堅持,美的東西就總能被看見。”
“而我是做資本的。習慣從反方向看世界:先算成本,再看機會;先看能不能不死,再想要不要好看。”
他說到這里,停了一下,沒有往下堆形容,只補了一句簡短的結論:“長久來看,三觀確實合不攏。”
他們不止一次在現實問題上爭執過……為了一幅畫該不該賣給“不喜歡卻出價高的人”,為了一份資助合同要不要在附加條款里放一個“對賭”,為了一次旅行的錢是該省下來買畫材,還是該先還掉一點信用卡。
那些爭執一開始還能被擁抱和親吻糊過去,后來就變成了一次比一次更長的沉默。
“最后才意識到,”他淡淡道,“不是誰對誰錯,而是看世界的起點太不一樣。”
空氣安靜了一會兒。
顧朝暄“哦”了一聲,嘴角很輕地彎了一下,那弧度里帶著一點近乎理性的諷刺:“那你現在還記得她,是因為還喜歡?還是因為……你不太習慣自己被人當成‘壞人’?”
周隨安看著她,驟然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淡:“你今天的問題,有點像在做盡職調查。”
他沒有直接回答“喜不喜歡”三個字,而是順勢把話題撥回到她身上:“那你呢?”
“今晚這么難受,是因為感冒?因為酒?還是……因為被舊情鬧的?”
顧朝暄原本被酒精撐大的那一點脆弱,在這一刻被問得有些無處安放。
她握著水瓶的手往下一滑,把瓶蓋擰緊了,隨后抬起眼睛看他。
那雙眼睛里還有剛剛吐完的血絲,卻已經恢復了一貫的清明。
“周先生,”她說,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楚,“你剛剛不是說,你看人先看腦子,再看臉嗎?”
“那我現在這個狀態,不適合再回答你剛才的問題。答多了,誤差太大。”
說著,她把空水瓶丟進垃圾桶里。
“走了,今晚麻煩你送我,改天請你喝咖啡。”
她朝車走去,周隨安看著她的背影往前走。
風把她的長裙下擺卷起來一點。
黑色的布料在路燈下被勾出柔和的線條,她的長發被風帶起,又落在肩頭,背影看上去不柔弱,卻有一種倔強的單薄。
“顧小姐。”
他悠悠喊她,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男人站在路燈下,西裝外套敞著,領帶略微松開,但整個人依然是那種“隨時可以進會場”的利落狀態。
街口的紅綠燈在他身后一明一暗,給他打出一點若有若無的輪廓。
“下個月有一場全球創新與宏觀風險對話年會,今年輪到上海辦主會場。”
那種會,對絕大多數創業者來說,連“聽說過”都算沾光——政策、監管、跨境資本、央行代表、機構負責人、基金合伙人,各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實打實決定走向的人,會在同一棟樓里待兩天,把他們眼中的“世界”和盤攤開一部分。
“我會過去幾天。”他頓了頓,又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的語氣,不算邀請,更像是某種——開口就已經默認她有資格坐在那種場合里的“平視”。
上海。這個城市在她腦子里倏地劃過去一圈……金融城的玻璃幕墻、法律服務和資本市場扎堆的寫字樓、她早年在律師事務所培訓時看過的那些案例:跨境并購、境外發債、紅籌架構拆回境內上市。
那是一個和巴黎完全不同的戰場。
同時也是離北京,比巴黎近得多的地方。
她收了收神,把所有這些在腦子里一閃而過的碎片壓了下去。
門鎖輕輕“咔噠”一聲,她拉開車門,俯身坐了進去。
沒有回答“去”或“不去”。
只是用實際動作,把這個問題暫時懸在半空,不推開,也不伸手去接。
……
飛機落地法國的時候,窗外是一整片壓得很低的云。
代表團按行程先在里昂停了兩天。
地方政府、市政廳、行政服務大廳、營商環境展示中心,他一站一站走過去,聽人講流程、講數字、講企業開辦時間如何從幾個月壓縮到幾天,講中小企業稅務輔導和合規提醒系統。
翻譯在旁邊接力,他在本子上記下一串串關鍵詞,又把它們壓縮成寥寥幾條結構線:權力下沉、數據打通、風險分級。
到了第二天黃昏,羅訥河邊的風把雨意吹得發涼。
他一個人站在橋上,看對岸一排老房子的燈光一點一點亮起來,心里那根一直繃著的弦反而松了些。
里昂給他的,更多是制度框架上的“樣本”,可以寫進研究報告、可以在會上一頁頁攤開;真正讓他在意的,仍然不在這座城市。
第三天一早,高鐵從里昂開往巴黎。
列車穿過一片又一片冬季農田,褐色、暗綠、淺灰被壓扁在車窗外。
車廂里暖氣很足,同團的人有人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有人翻著行程材料復核時間。
陸崢把外套搭在椅背上,拉開隨身的資料夾,里昂段的安排用一支紅筆劃了個干凈的收束符,巴黎那一頁則被他往前翻了翻,壓在最上面。
……
車窗外的風景開始變得密起來,低矮的廠房換成了成片的公寓樓,涂鴉在混凝土墻面上延伸,橋梁與立交把城市切成一塊一塊。
廣播響起即將抵達終點站的提示,同團的人陸續整理包和外套,互相確認晚上的集合時間。
列車減速、入站,鋼軌的摩擦聲拉長了幾秒,最后停在一片光線稍顯晃眼的站臺邊。
玻璃外一陣人聲和廣播聲涌上來,外事部門的聯絡員已經舉著牌子在前方等候。
陸崢起身,順手扣好外套的紐扣。
他走在隊伍最前一列偏側的位置,離團長只隔了半步的距離,站位清楚標明了他是核心負責之一,但又刻意避開了正中央最醒目的那一格。
車站大樓的玻璃門被推開,巴黎的空氣迎面鋪開來。
這不是第一次因公出國,但他第一次以這樣一種身份進入這座城市。
行程表上的每一個場所都對他而言是熟悉的概念,卻是陌生的地理坐標。
他把這些坐標迅速在腦子里串成一條線:從火車站到酒店,從酒店到法學院,從法學院到孵化器,再到那場主題名詞堆砌得極為漂亮的圓桌年會。
當天晚些時候,代表團在酒店稍作休整。
會議資料被整齊地擺在房間書桌上。
外事聯絡人通過內部群發來次日的具體安排,只是將紙面上的內容再一次數字化,提醒每個人幾點在哪里集合,著裝要求,注意事項。
他洗了把臉,靠在椅背上閉目歇了十幾分鐘,又重新坐直,把第二天的發言重點在腦子里過了一遍。
晚上并沒有安排正式活動。
同團的人有人結伴去附近轉了一圈,看塞納河夜景,或找一家評價不錯的小酒館吃飯。有人干脆在房間里補覺,調時差。
陸崢照例選擇獨自出門,沿著酒店旁邊的一條街慢慢走過去。
夜里的巴黎并不像明信片那樣夢幻。
街道略顯潮濕,路邊的梧桐樹光禿禿地伸著枝條,路燈把影子拉得很長。
便利店門口站著抽煙的年輕人,手插在羽絨服口袋里,用一種有點漫不經心的姿態打量匆匆路過的行人。
路口有外賣騎手停下車,低頭檢查手機上的訂單。
公共垃圾桶邊堆著白天遺落的紙杯和外賣盒子。
這座城市的日常,比宣傳冊上要粗糙許多,也真實許多。
他沿著人行道走到一個路口,停在紅燈前。
對面是一家還沒打烊的咖啡店,大玻璃窗內,幾張桌子上擺著筆記本電腦,屏幕發出冷光,有人戴著耳機埋頭敲字,有人托著腮,盯著文檔發呆。
柜臺后面,咖啡機噴出一串蒸汽,店員用布擦著臺面,動作不緊不慢。
他站在路口邊,靜靜看了幾秒。
手機在掌心里微微一沉。
他低頭劃開屏幕,在通訊錄里找到那個熟得不能再熟的名字,指尖頓了一下,還是按下了撥號鍵。
……
同一座城市的另一端,遠離塞納河的商務區,高層酒店把夜景封在三十幾層的玻璃之后。
房間只開了一盞床頭燈,光線被燈罩削得很暖,落在凌亂的床單上,映得人皮膚也帶著一點被暈開的光。
空調出風口低低送著暖氣,窗簾拉得很嚴,縫隙里漏出一點城市的霓虹。
有人壓在柔軟的床褥里,喘息還沒完全收回來,指尖搭在男人的肩上,指甲隱隱透著一點粉。
她笑著說了句什么,帶著法語腔的英文,被床頭柜上一陣震動給打斷。
手機屏幕亮起,名字跳在最上面。
——陸崢。
邵沅愣了一秒。
隨后像是被什么逗樂了一樣,低低笑了一聲。
身邊的人察覺到他的分神,懶懶問他是不是客戶來電話了。
他沒回答,只抬手把對方搭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指輕輕撥開,從她肩窩里抽身出來,自己側過身去,拿起手機,滑動接聽。
“喂。”
嗓音帶著剛剛用力過后的發啞,還有一點沒來得及壓下去的喘意,尾音輕微發虛。
……
電話另一端,街口的風順著聽筒竄進來,在那一頭變成一團被削弱了的低響。
陸崢只聽了一秒,就大致把對方的狀態歸了類……
他把手機往耳邊貼了貼,語氣淡得很:“在干什么?”
簡單四個字,問得直白。
那邊安靜了一瞬。
隨即,笑聲從喉嚨里滾出來,帶著一點被撞斷興致之后的不耐,又因為是他而懶得偽裝:
“**一刻值千金,”邵沅懶懶拖長尾音,“你猜呢?”
床上的女人聽見了“**”兩個字,笑著伸腳在他小腿上蹭了蹭,嘴里含混說了句什么。
邵沅抬手,按住她的腳踝,隨意捏了捏,示意她安分點,眼睛卻落在窗外那一小條被霓虹染亮的夜色上,手機貼在耳邊,等著那一頭的陸崢接話。
“……沅子,我來巴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