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抱著身體滾燙的嬰孩,沈姝婉踉蹌地跑出那條小巷。
可惜三少爺的車早就離開了。
她站在車來人往的街口,心底難掩慌亂。
不能回永安藥鋪。
萬一何掌柜把鄧媛芳接回藥鋪里看診……
她目光倉皇地掃過洋樓林立的街道,最終落在不遠處的指示路牌上。
上面清晰地寫著“圣心慈善醫院”幾個大字。
聽鄰居劉嬸說,這是一家洋人主教牽頭辦的醫院,背后是官府的人在運作,應該跟寶林藥業扯不上干系。
但她也沒去過西洋醫院,劉嬸說里面的洋人醫生都金發碧眼,手握冰冷長刀,但凡進去的人出來都得脫層皮。
眼下卻別無選擇。
她咬緊牙關往指引的方向跑去,來到一棟頂上插著紅十字的白色建筑面前。
推開醫院大門,一股濃烈而陌生的消毒水氣味撲面而來。與外面的藥鋪醫館完全不同,雪白的大廳里人來人往,地面光潔得能照出人影。來往穿著白色護士裙頭戴燕尾帽的護士們面容嚴肅,口中不時蹦出沈姝婉完全聽不懂的洋文。
她茫然地站在大廳中央,懷中的孩子再次撕心裂肺地哭鬧起來。
“請問這位小姐,孩子發燒了,幫幫我?”沈姝婉拉住一個護士,焦急地問道。
燙著精致卷發的外國護士抬起頭,用蹩腳的中文說道,“看病找醫生,掛號,排隊。”她隨意指向大廳角落一條蜿蜒曲折的長隊。
沈姝婉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原來是剛進門時看見的那條長隊,都快排到大門口了,西洋醫院竟有這么多病人。
可蕓兒的病,等不及了。
“小姐,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女兒發高燒了,她剛滿三月齡,我怕再拖下去……”
護士的目光在沈姝婉身上半舊的藕荷色棉衣和懷里的大紅花布襁褓上快速掠過,很快判斷出這是一個傳統樸素的民間婦女。
以她的經驗,這些當地的平頭百姓大多數沒什么錢,連醫藥費都付不起。
她神情冷漠地指著走廊上幾個同樣抱著孩子的婦人,說道,“你以為只有你的孩子發燒了嗎?在這兒從不缺病人,誰來了都得排隊。”
沈姝婉望向四周,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焦慮和不安,或抱著孩子,或攙扶老人,還有坐輪椅行動不便的。
是她自私了,正如護士所言,興許這些人當中,比蕓兒病重的數不勝數。
她嘆了口氣,不敢再耽擱,抱著女兒站到了隊尾。
隊伍以極慢的速度往前挪著。
沈姝婉雙臂酸麻,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而懷中的女兒體溫似乎更高了。
“喂,都讓開!”
“醫生!醫生!有急診!”
醫院門口忽然傳來騷動。
沈姝婉還沒反應過來,隊伍就被人群沖散了。不知誰推了她一把,她擔心摔了孩子,連忙往沒人的角落里躲。
一群人簇擁成團,浩浩蕩蕩地涌進醫院大廳,似乎還有幾個扛相機舉話筒的記者,還有一堆穿著體面的保鏢。
他們一路吵吵囔囔地往樓上去了。
“媽的,這些個王八蛋!”一個戴瓜皮帽穿背帶褲的少年罵道。
“他們是誰啊?”沈姝婉問道。
“能引來這么多記者,八成又是哪個名人唄,”少年不屑地冷哼,“仗著自己有身份地位,就不顧平頭老百姓的死活!媽的,這個貧富懸殊的世界能不能去死!”
沈姝婉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那些人一走,掛號臺前的人群又推搡起來,每個人都想趁機跑到前面去。
沈姝婉本就站在靠近樓梯的位置,被人群一擠,腳下不穩,驚得向后踉蹌幾步,猛地撞上一個堅硬的胸膛。
“是你?”
淡淡的煙草味將她包裹,她倉皇回頭,對上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眸。
是永安藥鋪門口的那個男人!
“對、對不起。”沈姝婉趕忙退開,想跟他保持距離,卻被后面擁擠的人群再次一推,直接撞進他懷里。
這一撞,頗有些重量,她聽見從男人鼻腔里傳來輕聲的悶哼。
鄧瑛臣的視線停留在懷中女子泛紅的臉頰上,又慢慢移到那雙氤氳著水霧的杏眸。這雙眼睛,他太熟悉了,可這眼神,分明又和記憶中的那個人完全不同。
那人是精心雕琢的美玉,而她卻是風雨打濕的嬌花。
他見了那人,只想細心呵護,見了她,卻想發了狠的蹂躪、摧毀。
她的柔弱,懵懂,無助,每一處細微的表情變化,都在誘惑他。
“這才第二次見面,姑娘就急得投懷送抱了?”
沈姝婉臉頰燙得發紅,“實在對不住,這位公子,人太多了。”
鄧瑛臣聽到這稱呼,便知她也和那人一樣,是傳統守舊的女子,頓覺心生親切。他的目光停在她懷中的襁褓上,“這是……你的孩子?”
他是有些意外的。一個時辰前,這個女子還跟藺家三少爺不清不楚,此時又抱著一個嬰兒。莫非這是藺三的外室女?
然而此刻似乎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這個女嬰小臉紅腫發紫,應該病得不輕。
“你跟我來。”鄧瑛臣拉著她的胳膊就往里走。
沈姝婉只得硬著頭皮跟在后面。這個男人力氣太大,她試圖掙扎卻無濟于事。
但她能感覺到,他對她沒有惡意。
可他們萍水相逢,他沒理由幫她。
難道是因為三少爺……
沈姝婉似有所悟,這人見過三少爺對她曖昧不清的舉止,如今又見她抱著孩子,定是誤以為蕓兒是三少爺在外面偷偷生下的私生女。
總之,他是三少爺的朋友,應該不會對她別有用心。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大廳,又走過兩條蜿蜒的走廊。
“哎呀!”沈姝婉低呼一聲,忽然站住了腳。
“怎么了?”鄧瑛臣微微蹙眉,回過頭來,卻見沈姝婉臉頰比剛剛更紅了,滿臉窘迫得無地自容。
她側過身去,似乎在遮掩什么。
卻來不及了。
久未哺乳而脹痛的綿軟,竟不受控制地溢出溫熱奶水。
棉衫上,深色水痕正緩緩洇開兩團尷尬的痕跡。
一股濃郁的奶味彌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