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姝婉腳步一頓,沒有立刻推門而入,反是悄無聲息地貼近那扇虛掩的木門。
透過縫隙向內望去,院中一如記憶中的雜亂,晾衣繩上掛著幾件褪色的舊襯衫,隨風凌亂地晃蕩。角落堆滿不知名雜物,蒙著厚厚的灰塵。
一股燒焦味襲來,她瞧見婆婆周王氏站在灶臺前,灰頭土臉地揮舞著鍋鏟,滾滾濃煙從小廚房的窗口冒出。
“殺千刀的,這火候怎么這么難搞!阿珺,你快讓你表妹過來瞧瞧!”
一個慵懶的嗓音漫不經心地回道,“娘,您壓根就不會做菜,瞎忙活什么呀?佳蕙也沒下過廚,你找她還不如直接拿銀子去街上買幾道好菜回來,等婉娘回來了,大家伙一塊兒吃著也舒心。”
“銀子,銀子,你就知道花錢!”周王氏氣打不出來,把鍋鏟往鍋里狠狠一扔,哐當一聲脆響,“家里的銀子都花光了,上哪兒找銀子去?”
周珺放下手中破舊的線裝書,“啊?你昨兒不是上藺公館找婉娘要錢去了嗎?”
“你還有臉說,”周王氏啐了他一口,“昨晚我去找她,你猜她怎么說?她說她得了風寒,主子不讓她喂奶了,自然也就沒錢了!”
周珺的表妹王佳蕙滿心疑惑地接過話茬,“嫂子在藺公館當奶娘,別說月例銀子,主子賞賜的金銀細軟怕也不少,怎會拿不出錢呢?別是嫂子自個兒私藏了……”
周珺聞言,皺了皺眉,“不會吧?婉娘的性子,她想不出藏錢的招數。應該是真的病了,主家見她不干事,自然克扣了分例。”
“呵呵,雖如此說,佳蕙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周王氏本就一肚子火,正愁沒人給她泄憤,“你是沒瞧見,她現在的身段皮肉,養得跟富家太太似的!保不齊在高門大戶里,被哪個爺們看上勾搭去了,家不要了,女兒也不要了!”
王佳蕙本來還被周珺說得訕訕的,聽了姨母這般說,連連點頭幫腔,“是啊是啊,表哥,人心難測,你還是當心點兒。”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大,吵得周珺心生煩悶,他猛地將書往搖籃處重重砸去。
“安靜點!”周珺厲聲喝道。
孩子卻哭得更厲害了。
周王氏罵道,“哭哭哭!沒根的敗家賠錢貨,除了哭你還有什么用?連你親娘都不要你了,誰還有空管你?!”
墻角破舊的搖籃被書砸得猛烈搖晃,差點兒把竹筐中的嬰孩摔下來。
屋外,沈姝婉的心瞬間揪緊,冰冷的恨意纏上心肺,仇恨讓她喘不過氣來。
這就是她曾經掏心掏肺奉獻生命的家人!他們所有的溫存體貼,全都是偽裝!
前世的她直到死才看穿他們的真面目,簡直是被豬油蒙了心!
她已經下定決心,這次回來,定要把蕓兒從這個家里帶走。
大概是受到了驚嚇,那本書摔落后,孩子沒再哇哇大哭了,取而代之的是貓兒般斷斷續續的嗚咽。
屋內平靜了一會兒,周珺臉上的煩躁逐漸褪去,轉而變得陰沉可怖。
“不,我仔細想過了,沈姝婉她不會,也不敢,”他站起身,拍了拍長衫上的灰塵,臉上出現莫名的堅決,“那個女人早就被我拿捏死死的,眼中只有我和女兒,又怎會拋棄這個家?娘,定是您去要錢的時候,語氣太沖嚇著她了。我早教過您,對付沈姝婉這樣的,您得軟著性子哄著來。”
周王氏被他這番篤定的說辭,搞得自我懷疑起來。
難不成真是自己把她逼得太狠了?
周王氏癟癟嘴,卻沒再反駁,“行行行,就你最會哄女人。今兒她歸家休沐,你倒是趁機去把她手里的錢哄出來啊!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
周珺看向搖籃里的嬰兒,“娘放心,如今蕓兒病了,婉娘不會不管的。”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院內一靜。
周王氏和周珺臉上的焦躁,在看到沈姝婉的一剎那,不約而同地變成驚喜。
“哎呦,婉娘,你可算回來了!”周王氏快步迎上來,笑嘻嘻地挽著她,“娘正念叨你呢!現下身子可大好了?這段時間沒在藺公館里受委屈吧?”
王佳蕙的目光迅速掃過,見沈姝婉果然神思倦怠,才沒敢說出那句懷疑她是否生病的話。
周珺一改剛剛的陰沉黑臉,面色溫潤如玉,“昨兒娘去找你,本來是想探望你的。她性子急說話難聽,你別往心里去。錢不錢的無所謂,人回來就好。”
他的目光落在沈姝婉身上。半月不見,她果然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風韻,肌膚潤澤,眼波流轉,竟讓他這個做丈夫的都有些心猿意馬。
周珺心頭的燥熱險些壓不住,輕輕攬住她的腰,在她耳畔低語,“婉娘,要不先進屋歇歇吧,我們……”
沈姝婉側身避開他的手,眼神冰冷,徑直走向屋內搖籃。
搖籃里,周蕓小臉燒得通紅,呼吸急促,嗚咽聲細如微末。
“蕓兒怎么了?”她頓時花容失色。
周珺有些不滿她對自己冷漠的態度,淡淡道,“她應是剛睡醒,沒什么精神。你喂點奶,再做碗甜粥給她,就好了。”
沈姝婉正要抱女兒起來喂奶,剛一伸手,女兒的額頭燙得嚇人!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將蕓兒緊緊抱在懷里,發現她小小的身子微微抽搐著,脖頸和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紅疹。
“怎么回事?!蕓兒怎么會突然病得這么嚴重?”沈姝碗猛地回頭,質問屋內三人。
在她前世的記憶里,女兒并沒有生病啊?
難道他們為了騙她銀兩,不惜對她女兒有了什么齷齪手段?
周王氏被她看得心虛,“哎呀呀,小孩子家家的,哪個不生病?發熱出疹子而已,瞧你大驚小怪的!”
沈姝婉懶得跟她廢話,小心翼翼將燒得迷迷糊糊的女兒抱起來,用薄毯裹好,轉身就往外走。
“哎!你干什么去!”周王氏見狀,急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你要去醫院?你昨兒不是說沒錢嗎?現在又有了?”
沈姝婉用力甩開她的手,力道之大,讓周王氏踉蹌了一下。
“我要帶蕓兒去看醫生。”沈姝婉冷冷地拋下一句。
周王氏一拍大腿,“哎呀,根本不用看醫生!周珺小時候三天兩頭就發熱,都是拿老家的土方子給他治的,靈驗得很呢!你瞧這不也長得牛高馬大了!”
周珺點頭附和:“現在外面世道亂,那些醫院里的西洋醫生動不動就打針開刀,血淋淋的,孩子小未必受得住。你聽娘的,這事她有經驗。”
沈姝婉冷笑,“你打算用什么土方子?該不會又是‘童子尿退燒’‘香灰治病’這種騙人的封建迷信把戲吧?”
周王氏被說得沒臉,急火攻心,“你個死丫頭,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智慧,怎么就成迷信了?原本佳蕙說我還不信,現在看來果真如此,你就是在高門大戶住得心野了,也學那些公子哥們信奉起洋貨來,反倒把禮儀教養拋到腦后去!”
沈姝婉冷冷地看向王佳蕙,冷笑道,“不信西醫,還有中醫可看,上兩月我給的銀錢足夠普通人家半年花了,你們連給孩子看病的錢都沒剩下嗎?
“嫂子,你這話可真是冤枉我們了,”王佳蕙被她的眼神盯得渾身不爽,“外頭物價飛漲,柴米油鹽一天比一天貴,姨母的補藥,阿珺哥的書費,哪一項不要用錢?”
“小孩子年輕體壯,多吃點飯自己就好了,錢要花在有用的地方!”周王氏氣呼呼地說道,“阿珺仔馬上要參加港府文員招考,念書求學,打點門路,將來花錢的地方多著呢!你做娘們的,竟還比不上佳蕙懂事!等你男人考上了,當了官老爺,蕓兒還怕沒好日子過?”
王佳蕙用力地點頭,“嫂子,你別怪姨母說話難聽,若你還有閑錢,趕緊拿出來吧,都是自家人,何必藏著掖著。至于蕓兒,就先用姨母的土方子治著,若好不了,再帶她去醫院,如何?”
再看周珺,全程躲在老娘表妹身后,寡言少語,偶爾開口就是勸她聽他娘的。
沈姝婉的眼神越發冰冷徹骨:“我的女兒,我自己救。至于費用,不勞你們費心,你們只管在家安心等著當上官老爺飛黃騰達吧!”
她大步邁出家門,屋內眾人臉色驚愕交加。
周王氏嘴里反復念叨著,“瘋了,這婆娘得失心瘋了!”
她一把抓住兒子的手,咬牙切齒道,“你跟上去,好好查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