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里,張蘭和胡紅梅很是同情曲氏的遭遇。
從丈夫病逝,到早產,到婆母病死失去支撐,再到為保家產嫁人做妾,短短幾個月大起大落,若是尋常女子,只怕早就被逼瘋了。
胡紅梅聽得義憤填膺,罵道:“這吃人的世道,曹家那幫水蛭欺人太甚!”
劉二也覺得感慨,說道:“宋郎君曾說過人性本惡,往往遇難之時,落井下石的反倒是近親,旁人只會冷眼旁觀,但甚少會投石,因為與己無關。
“以前老奴不太明白這話,今日也算是悟了。”
張蘭內心也是動容,客觀道:“曲氏進吳家也是狗急跳墻之舉,可當時的情形,也極難尋到兩全的法子。”
劉二點頭,“夫人說得有道理。”
胡紅梅興致正濃,急躁道:“你趕緊說,曲氏進入吳家后又是什么情形?”
劉二接著先前的話頭繼續講述曲氏的遭遇,為了保住家財,她頂著流言蜚語入吳家庇護。
當時曹氏宗族叔伯們不服,與吳家大打出手鬧到了衙門,結果也沒鬧出個名堂來。
有道是天要落雨,娘要嫁人。
曲氏另嫁除了道德上有瑕疵,并未觸犯律法,且大周鼓勵寡婦再嫁,衙門自然不會攔人進吳家。
而吳家那時也有種,就算家業敗落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硬是帶著家奴護得曲氏母女平安,并在媒人的見證下到衙門備下納妾文書,以及曲氏嫁妝一百零二貫的備案。禮簿上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屬于她的私產,吳家絕不侵占。
在依靠衙門保全私產的前提下,曲氏這才平安度過了危機。
進入吳家后,最開始吳家大郎吳安允對她的態度很是厚待,那時候吳家父母也算和氣,唯獨正室林曉蘭不太高興。
這倒也在情理之中,丈夫忽然納小二十歲的年輕寡婦進門,且鬧得沸沸揚揚,任誰都不好受。不過因著其他關系,林氏也是忍而不發。
曲氏進吳家后,不到一年吳家的布莊就因年年虧損經營不下去了。
這時候吳安允試探一番,于是曲氏重操舊業,把布莊改成酒鋪,挑起了吳家的擔子。
大周私自釀酒售賣有違律令,吳家去衙門辦理釀酒審批,曲氏心里頭亦明白吳安允圖她的是什么,無非是她傍身的手藝和那筆嫁妝。
但眼下她別無去路,女兒還小,個個都知道她有一筆豐厚家私,若出了吳家,只怕又要遭殃。
權衡之下曲氏選擇拉吳家一把。
之前曹家釀的酒已經在當地小有名氣,吳家改行后,往日念舊的常客聞著味兒來,很快酒鋪經營就走上正軌。
曲氏深知要把酒賣得好,品質才是最重要的,故而全身心投入釀造中,經營的事則是吳安允在打理。
剛開始的那幾年雙方協作得還算愉快,后來隨著女兒吳珍的成長,酒鋪生意的興隆,矛盾漸顯。
曲氏年輕,主母林氏害怕她替吳安允產下子嗣,影響自己兒女的利益,開始處處挑撥。
最初的時候曲氏會忍讓,敬她是正室,但后來愈發不得勁。自己那般辛勞為吳家付出養一大家子,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便生了二心。
她深知這門釀酒手藝能養活人,便想教女兒吳珍學做,許她立足根本。
哪曉得林氏在吳安允跟前吹枕頭風,說曲氏進吳家那么多年了還防著他們,釀酒從不讓吳家人接觸,可見藏有私心。
吳安允聽了進去,想著家業遲早都是長子的,便讓曲氏教兩個兒子。
曲氏也確實教了,但他們始終不得要領,釀出來的酒總差點意思。
吳家的兩個兒子私下同吳安允抱怨,說這位姨娘跟吳家不是一條心,惹得吳安允不快。
后來曲氏再次想教女兒學釀酒,林氏開了口,說吳珍日后要嫁人,無需干這么辛苦的活計,以此為由阻攔了。
曲氏不依,找吳安允鬧了一場,也沒得到什么結果。
吳安允開始對曲氏生出防范,因為釀酒技藝是西奉酒的根源,但她不肯交出其中的配方,只想一心培養吳珍,可見心中所想。
深知吳珍是牽制她的法寶,吳安允有意隔離母女,但又不能斷了曲氏的念想,以防她不愿再為吳家賣命。
就這樣,曲氏在吳家的地位日漸式微,她被關在了吳家釀酒的酒坊里,甚少有機會接觸外人。
吳安允利用吳珍熬她,熬到她低頭把配方交出為止。
曲氏經歷過這么多坎坷變故,早已看透人性,知道自己若服軟,那手里便徹底喪失了籌碼,只會被吳家當成野狗拋棄,故而苦苦支撐,盼著再尋時機翻身。
然而吳珍的婚事逼得她再次跳墻。
林氏親自走了一趟酒坊,告訴她跟吳珍精挑細選了一位夫家,令曲氏失去理智,意識到自己不能再跟吳家耗了,得自救。
劉二得來的這些信息一部分是從旁人那里打聽來的,也有部分是使錢銀從吳家請的幫傭那里旁聽來的。至于細節,也只有當事人清楚,但大方向錯不了。
張蘭細聽過這些情形后,也認為吳珍是曲氏的底線。
那孩子明年及笄便可嫁人,林氏懷揣心思,哪能好心替這個便宜閨女安排呢,定是在親事上做文章,才導致曲氏求上門來,想要徹底脫離吳家。
胡紅梅不懂律法,但也覺得曲氏的事情難辦。主要是吳家從表面上看并未對母女怎么樣,而曲氏若要脫離吳家,那吳安允的放妾書尤為重要,只有男方主動放妾,她才能重獲自由身。
衙門總不能強拆,定會遭人非議,且律法大部分是保護男人權益的,縱使是女帝當政,光靠幾十年就想扭轉乾坤,無異于天方夜譚。
張蘭也覺得此事不好處理,但她并未多言,因為管不管還得虞妙書發話,只要她管上了,肯定有空子鉆。
這不,下值的時候宋珩把查到的納妾文書備案和曲氏的嫁妝禮簿登記賬目呈給虞妙書看。
看到上頭的一百零二貫嫁妝備案,虞妙書“喲”了一聲,看來當時曹家確實小有家底。因為曹學平先天體弱多病,請大夫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曹家能積攢出這么豐厚的家底,可見節儉。
宋珩又厚著臉皮去蹭了頓飯,誰讓虞妙書下值要找他商事呢,蹭飯算是另外的福利。
二人回到內衙,劉二上前行禮,三人進入偏廳。
虞妙書不飲酒,自然不懂西奉酒的好壞,讓宋珩品一品吳家的酒如何。
宋珩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無比誠實道:“我吃過他家的酒,付縣丞曾送過兩壇。”
虞妙書盯著他看了許久,陰陽怪氣道:“宋主簿什么時候跟衙門里的人廝混得這般熟絡親近了?”
宋珩默了默,解釋道:“人情世故推托不了。”
虞妙書“嘖”了一聲,宋珩的求生欲極強,“明日宋某便給明府捎一壇來。”
“不必了,我又不吃酒。”
“拿來燒菜也無妨。”
“合著你是想來蹭胡媽媽的手藝?”
“……”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宋珩覺得丟份兒。他到底被慣壞了,以前窮困潦倒吃了上頓沒下頓,如今雖然一樣窮,好歹能吃上飯了。
但公廚的飯菜真真是……他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寡淡難吃的滋味。實際上他是沒有資格嫌棄的,因為他做飯的手藝也差得要命。
可是現在被養刁了,那比豬食還難吃的東西實在沒有油水可言,又不屑貪小利惹得虞妙書猜忌,故而只有勒緊褲腰帶厚著臉皮蹭一頓算一頓。
雖說他那幾百文工錢不用養家室,但他會買書,大頭開銷都花在看書和燈油費上了,自要節儉。
虞妙書無法理解這個摳摳搜搜的男人,她知道公廚的飯菜難吃,不過張蘭會開小灶,偶爾吃一頓公廚倒也沒什么。
宋珩卻不一樣,住在官舍里,又不用養家室,偶爾出去打頓牙祭也不是不行,但他從不,守著文人的清高買書。
有一回她曾碰到過,他拿回來的書她連字都不認識,他說是古籍,市面上很難淘到。
虞妙書覺得他迂腐,都窮成什么樣子了,又不能當飯吃。
卻也明白他骨子里的傲,他如果想要撈油水,可以使出一萬種法子來,卻能忍受窮困,只因不想破壞在她跟前塑造出來的君子風骨。
真是個奇怪的男人。
開飯前劉二先把今日打聽到的事情講述一番,這類情形宋珩聽得多了,不明白虞妙書的用意,困惑問:“明府請宋某商事,就為聽吳家的家長里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