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曲氏是妾室,若是正室還能鬧個和離,雖然良妾有文書備案,主家不能隨意發(fā)賣打發(fā),但她有釀酒手藝在身,又養(yǎng)著吳家,吳家豈會輕易放走這棵搖錢樹?
曲氏想要脫離吳家,只怕難如登天。
因為一般情況下,只要沒鬧出人命案來,衙門是不會主動插手管別人家事的,至多調解處理。
更何況曲氏的情形根本就沒有話語權,妾告夫的案例少之又少。
大周律令對三媒六聘的正妻有明確保障,對妾這類人的態(tài)度可想而知,因為多數正常百姓都不會把女兒送出去做妾,但凡提到妾室,都是賤妾居多。
這類群體跟財產差不多,主人可隨意處置,至于她們的利益,律令里的條例甚少。
虞妙書在衙門勞累了一天,身心疲憊回來,只想躺著。
她像死狗一樣癱在榻上,后知后覺領略到了現代上班的痛苦。可怕的是這里一個月只能休息四天,每天早上卯時末就要點卯,酉時四刻才下值,得干滿五個時辰。
見她一臉被吸光精氣的樣子,張?zhí)m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說到底她也不過十八歲而已,天天在男人堆里討生計,哪里遭過這等罪。
虞妙書實在太困,只想瞇一會兒,張?zhí)m不便打擾,把羊絨毯給她蓋上。
冬日天黑得早,下值回來天都黑了。這個時代的蠟燭尤為昂貴,通常都是達官貴人們在用,尋常百姓皆以油燈為主。
虞妙書小憩,屋里只燃一盞油燈,備好的飯菜在鍋里熱著,待她瞇了兩刻鐘,精神勁才緩和過來。
哈欠連天去用飯,張?zhí)m也沒用,二人凈手后坐到一起。張?zhí)m給她盛湯,說道:“這些日郎君著實操勞。”
虞妙書接過湯碗,“年底了,許多事情都得收尾。”又道,“這還不算忙的,待到雨水多的時節(jié),防洪至關重要,那才叫忙碌呢。”
許是白日操勞,胃口也不大好,她并未用多少便作罷。似想起了什么,問道:“昨日那個曲氏可有過問?”
張?zhí)m還以為她忘了這茬兒,聽她主動提起,便把從賴二娘那里得到的信息盡數道來。
虞妙書沒有吭聲,只背著手來回踱步,不知在琢磨什么。
張?zhí)m同情道:“若是賴二娘所言屬實,那曲氏也著實倒霉。一個女郎家,孤兒寡母的,手里有錢財手藝傍身,無異于是塊肥肉,旁人哪里容得下她。”
虞妙書沒有答話,她雖才來不到一年,但也從歷史里聽過吃絕戶的陋習。之前宋珩讓她熟讀大周律令,她在腦海里扒拉記憶,對妾室相關的律令幾乎沒什么印象。
“吳家的酒好吃嗎?”
莫名其妙冒出這話來,張?zhí)m的反應慢了半拍,“啥?”
虞妙書重復問:“吳家的酒好不好吃?”
張?zhí)m:“……”
她又不吃酒,哪里知道好不好吃。
虞妙書對曲氏興趣不大,但對吳家的西奉酒頗有興致,說道:“明日娘子差劉二去打聽打聽吳家的酒好不好吃。”
張?zhí)m頓時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好,那曲氏靠著手藝養(yǎng)活了吳家,想來釀酒的手藝也不差。”
于是翌日劉二得了差事親自走了一趟吳家,也想嘗嘗他們家的西奉酒。
虞妙書上值后特地吩咐宋珩翻看衙門里的檔案,找十四年前曲氏的納妾文書備案。宋珩不明所以,卻也沒有多問。
等他下去后,恰逢趙永進來,虞妙書隨口問:“趙縣尉,你們在城里熟門熟路,哪家的酒最好吃?”
提起酒,趙永的話匣子打開了,“明府不飲酒著實可惜了,咱們城里最好吃的胡餅是許記家的,最好吃的馎饦是攤販邱老兒家的,水盆羊肉則是東街的徐家,至于這酒嘛,我們弟兄幾個最愛刀疤頭家的燒刀子,賊夠勁。”
聽他津津樂道,虞妙書興致大發(fā),“東街徐家的水盆羊肉當真這般好吃?”
趙永拍著胸脯道:“明府去試一試就知道了,保準去第二回。”
虞妙書咧嘴笑,“那西奉酒呢,又如何?”
趙永擺手,“一娘們釀的酒,不夠勁,不過喜歡的倒是喜歡,像付縣丞他們就愛吃,我們兄弟不愛吃,嫌后勁不足。”
虞妙書點頭,又問:“城里還有哪些酒能叫得出名頭來的?”
趙永想了想,如數家珍說起便宜的,昂貴的,有好幾種。但總的來說吳家的西奉酒口感符合大眾,價格也合理,算是尋常人家的首選。
聽了他的點評后,虞妙書對曲氏的手藝有了大致的了解。
而另一邊的劉二親自去吳家的鋪子打酒,他的目的并不是為嘗酒,而是要了解曲氏的經歷。
那吳家的鋪子跟尋常鋪子差不多,并不起眼。劉二并未逗留得太久,離開后,他特地去周邊的布莊,說家里頭的婆娘讓他買做衣裳的布。
布莊這會兒生意好,他也不著急,故意提起吳家的西奉酒,夸贊連連。
聽他口音是外地人,那布莊小廝接話道:“哎,這位郎君有所不知,那吳家以前也是干咱們這行的呢。”
劉二詫異,好奇問:“他們家以前不是賣酒的么?”
小廝擺手,“不是,祖上是做布匹買賣的,后來不行了,便改行當賣酒了。”
劉二“哦”了一聲,繼續(xù)夸贊道:“他家的酒不錯。”
小廝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顯然對吳家的過往有非議,打趣道:“那也是祖墳埋得好,給他們家白送來一棵搖錢樹哩。”
聽到這話,劉二興致勃勃問:“有這等好事?”
小廝:“怎么沒有,不僅送了一棵搖錢樹,還送了一個閨女呢。”
一旁干活的婦人插話道:“小八莫要碎嘴皮子。”
小廝“嘖嘖”兩聲,“吳家的事街坊鄰里哪個不知道,說了又能怎么著?”
他當即嘮起吳家從布匹買賣轉行賣酒的過往來,以至于看布挑選花樣的母女也豎起耳朵聽。
下午的時候劉二才回到內衙,把探聽來的情況細細道來。
那曲氏本名曲云河,娘家窮困潦倒,六歲時被賣到曹家做童養(yǎng)媳。曹家以賣酒為生,老兩口老來得子——也就是曹學平,曹母生下他已經四十歲了,曹父也近五十。
曹學平比曲氏年長五歲,因先天有不足之癥,身體要比常人差,容易害病。
曹家對這個童養(yǎng)媳的態(tài)度倒也和善,甚少打罵。曲氏跟著他們學得釀酒手藝,曹學平性情溫和,曲氏與其接觸日久生情,從最開始的抵觸,到后來的接納,直到及笄成婚也算和美。
這中間曹父因病離世,剩下曹母掌家,曲氏跟著幫襯,攢下不少家底。而曹母也憐她不易,去衙門把賤籍轉為良籍,處處為小兩口著想。
豈料成婚到第四年時,曲氏好不容易懷有身孕,丈夫曹學平卻因一場風寒病重。
曹家四處求醫(yī)問藥仍不見好,在曲氏孕五個月時曹學平撒手人寰。
曹母傷心過度一夜病倒,曲氏備受打擊,一邊操持丈夫葬禮,一邊還要照料婆母,那段時日很是煎熬。
家中失了男人,孤兒寡母不免引得曹家宗親們覬覦,叔伯們虎視眈眈,都想從他家撕下一塊肉來占得好處。
這時候曹母強打精神周旋,怎么都要熬到曲氏產下遺腹子。
怎奈天不遂人愿,曲氏在經歷丈夫去世和吃絕戶的高壓下早產,卻是一名女嬰。
曹母徹底鎮(zhèn)不住宗親們的壓力,硬撐的那口氣徹底泄了,在孫女滿月期間病逝,只剩曲氏母女苦苦支撐。
眼見就要被曹家宗親們霸占家財,這時有人給她出主意,把夫家財產變賣成嫁妝嫁人,最好在衙門備案,防止侵吞。
當時曹氏一族日日上門周旋,無人敢來說親,怕挨打吃官司。后來還是吳家有種,帶上一幫家奴請了媒人上門,但不是娶妻,而是納妾。
曹家宗親一頓奚落,破口大罵曲氏不要臉,丈夫尸骨未寒就去做妾了,不配為人,并與吳家大打出手,曾鬧到了衙門。
曲氏心中委屈,但實在不甘家產旁落,怎么都要給女兒留下家底嫁妝,咬牙把自己嫁到吳家做妾。
就算是把錢財拿去喂狗,也絕不便宜曹家宗親吃人血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