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虞妙書愣怔了半晌,才囁嚅道:“爹,我沒聽清。”
虞正宏已經冷靜下來,仿佛下定了決心,目光如炬,“瞞天過海,替兄上任,我兒敢不敢?”
虞妙書看著他,覺得他大抵是瘋了。她雖是現代人,對大周朝的規則不太了解,但也有常識,冒名頂替是要殺頭的,不止她會遭殃,虞家老小都得陪葬。
虞妙書深深地吸了口氣,安撫道:“我知道爹現在很傷心,可是……”
虞正宏打斷道:“為父不甘心,你兄長那般青年才俊,竟落得如此下場。”又道,“這份任命文書是他用性命換取來的,倘若拱手讓人,他在天有靈何其不甘?!”
虞妙書閉嘴不語。
虞正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文君已經十八歲了,按說該替你議親尋一戶好人家,可你兄長沒了,我與你阿娘也快過半百,實在沒有那些精力再重走一遭,要怪就怪爹自私,誤了你的前程。”
說罷,他狠下心腸跪了下去。
虞妙書被唬了一跳,連忙攙扶道:“爹,你這是做什么?!”
虞正宏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刮子,痛心道:“文君,是爹對不住你?!?/p>
“哎呀,爹,有什么話起來好好說,你這是要折我的壽??!”
“文君,我的好孩子,爹明明可以放你一條生路,可是爹自私,爹自私啊……”
“爹你別說了,阿兄遇難是全家都要面對的難關,我還等著他做官老爺給我兜底呢?!?/p>
聽到這話,虞正宏紅了眼眶,“可是他沒了,往后就得靠文君自己兜底了?!?/p>
虞妙書皺眉道:“你讓我替兄上任,萬一事敗,我人頭落地倒也罷了,但你二老、嫂嫂和兩位侄子的性命,爹可曾想過?”
虞正宏搖頭,痛心疾首道:“若就這么算了,虞家往后再翻身……只怕難了?!?/p>
虞妙書冷靜道:“至少能保命。”
話語一落,門口的張氏忽然道:“文君,你便允了爹罷。”
屋里的父女愣住。
虞妙書忙去開門,著急道:“嫂嫂來湊什么熱鬧?”
張氏張蘭進屋,虞妙書關門時她忽然也跪了下去,傷心道:“我娘家沒人,這些年得進虞家,受二老愛護,心中很是感激。
“如今大郎去了,留下一雙兒女,他們是我的命根子,我斷然不會改嫁離開虞家。
“大郎生前那般上進,我亦不甘他的心血化為泡影。文君便允了爹罷,這是虞家唯一翻身的機會,若就此丟棄,我一介婦道人家也不甘心。
“縱使是犯的殺頭之罪,只要別把官做大了進京,也不是沒有空子鉆。若欺瞞得好,待孩子們大些再辭官,也是條退路。
“更何況,往日有大郎的功名在,家里的田地無需繳納賦稅,那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俗話說富貴險中求,這場冒險我張蘭愿意豁出去賭,只要家里人瞞得好,文君做幾年官再請辭,也總比讓給他人好?!?/p>
她滿目不甘,因為見證過虞妙允科舉的艱難不易,以及心中還是有虛榮**。
夫君曾經給她畫下的大餅,眼見快要到手了,哪里甘心成為美夢。
這群見過科舉艱難的人們個個不甘心,宋珩不甘寄托虞妙允肅清官場的野望破滅,虞父不甘光宗耀祖的宏愿化為泡影,張氏不甘到手的官夫人體面一夜破碎。
所有人都把虞妙書推到了任命文書跟前,她一下子從普通農戶女,忽然之間就娶了妻,還有一雙兒女,搖身變成了官老爺,并且連性別都變了。
這世道簡直魔幻!
虞妙書覺得老天給她開了個玩笑,穿越也就罷了,結果還把腦袋別在了褲腰上。她只是一個金融系大學生而已,早知道熬夜會猝死會變性別,打死她都不敢了。
虞妙書的心情很復雜,短短一個月跟坐過山車似的大起大落,從一開始的“我居然死了”,到“既來之則安之”,再到現在的“替兄上任”,且一來就上官場做縣令,她是兩眼抓瞎一抹黑。
這時候宋珩給虞家人吃了定心丸,衙門里的事他來做輔助引導。
于是一家子盲目樂觀,把那份任命文書交接到了虞妙書手里,視她為光宗耀祖的明燈。
虞母黃翠英心疼閨女扛下這份重擔,她知道女兒是什么性子,從小到大就懶散不上進,讓她去做官,得冒多大的風險。
可是她勸不住他們,個個都跟瘋子似的,無法接受虞妙允的離開,把虞妙書當成了替代。
黃翠英以淚洗面,握住閨女的手,愧疚道:“你爹著實心狠,我兒一個婦道人家,去到那官場,如何應付得下?”
虞妙書知道事情已經成為定局,不再做無謂的掙扎,安撫道:“阿娘放心,有宋郎君幫襯,我應該能應付過去?!?/p>
黃翠英憂心忡忡道:“那可是官場,男人廝殺的地方,文君連咱們鄉都沒出去過幾回,哪里受得住他們磋磨?”
虞妙書到底沒有見識過舊社會的黑暗,樂觀道:“現在是女帝當政,女子也能科舉從官,萬一阿兄保佑,讓我忽悠過去了呢?”
黃翠英:“女子能入仕的鳳毛麟角,去搶男人的飯碗,他們必當處處打壓。且女子參加科舉了這么多年,你聽到有多少人能殺到金鑾殿上的?
“以前大郎不也說過嗎,真正能走出去的女子少之又少,能入仕者,多數都是上頭矜貴的金枝玉葉們。她們有身家背景做倚靠,靠的是祖輩庇蔭,若是尋常人家的女郎,只怕走到半道兒就被扒皮拆骨了?!?/p>
她到底為女兒憂心。
相較而言,虞妙書反倒不怎么焦慮,她畢竟是現代人,接受的教育具有前瞻性。
一來她對這個世道不了解,還未見識過真正的人心險惡;二來則是她生性樂觀,從不內耗,反正來都來了,再焦慮也回不去,索性邊走邊看。
就這樣,虞父開始籌謀下一步的打算,先差人去把虞妙書和張蘭等人的路引辦理下來,讓她們跟宋珩和劉二夫婦去往奉縣。
等他們過去把奉縣的局勢穩定下來,老兩口再帶一雙孫兒過去團聚。
至于虞妙書往后的身份,便跟虞妙允對換,走蛟遇險的人變成了她。
在等待路引下來的那幾日,虞妙書被迫裹了胸,學男人的儀態。
張蘭是虞妙允的枕邊人,自然曉得他的習性,在一旁指導小姑子,比如走路的姿勢,說話的神態等等。
宋珩也會指點一二。
其實這些并不重要,因為遠赴他鄉上任,認識虞妙允的人少之又少,唯一需要謹記的是言行舉止得像個男人,勿要露出馬腳讓他人猜疑。
砸下錢銀使給官差,路引很快就辦理下來,一行人離開虞家祖宅是在寅時初。
那時天色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
張蘭到底舍不得一雙兒女,含淚看熟睡中的孩子,多想去親一親他們,卻又怕把他們驚醒弄哭,只得狠下心腸走了。
同為母親,黃翠英亦是揪心不已。她眼睜睜望著自己的女兒和兒媳婦奔赴一場未知的前程,卻不敢阻攔,心如刀絞。
虞妙書拜別父母,與張蘭相攜,由劉二妻子胡氏扶上簡陋的騾馬車。
夜色里的虞正宏到底不忍,仿佛又看到死去的兒子去奔前程。他強忍酸澀朝她們揮手,無聲道別。
宋珩朝虞家二老拜別,虞正宏握住他的手,鼻頭發酸道:“昭瑾啊,老漢就只有這么一位閨女了,你萬萬要護她周全?!?/p>
宋珩肅穆道:“虞伯父放心,我在,她在。”
虞正宏點頭,“我們老兩口在家中等你們的信兒。”
宋珩:“二位且放心,宋某定不負重托?!闭f罷朝他們行禮道別。
老兩口站在風中目送他們離去,看著那盞油燈漸行漸遠,黃翠英終是忍不住埋怨道:“老頭子大概是瘋了,都瘋了?!?/p>
虞正宏沒有吭聲,他又何嘗不知他瘋了呢。
事實上長子的死,把所有人都刺激瘋了。虞家祖輩為科舉費盡心思,也不過得了個童生。他們接受不了虞妙允半道折損,總想去做點什么彌補遺憾。
騾馬車上的虞妙書望著黑漆漆的夜,道路顛簸,夜風吹亂了頭發,心情一時有些茫然。
張蘭比她年長四歲,生育過的婦人要懂得照料人一些,裹了裹她身上的衣裳,說道:“文君挨緊點,莫要受了涼?!?/p>
虞妙書對她的印象不錯,脾性溫和,說話從來都是輕言細語,“嫂嫂?!?/p>
“嗯?”
“你怕不怕?”
“怕什么?”
“咱們走那么遠的路,離鄉背井的,還不知道那邊的日子好不好過,你害怕嗎?”
張蘭許久都沒有答話,虞妙書也安靜下來,只能聽到車輪摩擦的聲音。
“我不怕,因為那是大郎走過的路,只要是他走的路,我就不怕。”
這話令虞妙書有些動容,默默看向身邊年輕的婦人。
她的樣貌算不得拔尖,細眉細眼的,皮膚白凈,臉上有少許小雀斑,但性格極好,莫名讓人心安。
“文君怕不怕?”
“我不知道?!?/p>
“我一點都不怕,腦子里只想著,大郎沒掙來的前程,我們去掙。他走了一半的路,剩下的一半我們去替他走,方才不枉他那般艱難考科舉?!?/p>
聽了她的話,虞妙書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也不怕了?!?/p>
張蘭摸摸她的頭,“你阿兄定會保佑我們順順利利?!蓖nD片刻,發狠道,“他若不管事,以后就不給他燒紙,窮死他。”
虞妙書:“……”
啊,是個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