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油燈在夜風里搖晃,兩個弱女子相互依偎取暖。
“胡媽媽,你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也上來坐會兒。”
仆婦胡紅梅膀大腰圓,嗓門大中氣足,道:“娘子甭管我,我腳力好,不妨事。”又道,“這會兒離天亮還早著,你們可以瞇會兒。”
張蘭不再多言。
劉二負責趕騾子,宋珩提油燈照路,各自的包袱都放在騾馬車上,走路輕便,速度倒也不慢。
虞家祖宅在懷水鄉下,從這里去往淄州上任得走好幾個月。若是家境差些的人家,光去上任的路費都吃不消,更別提科舉。
虞妙書才穿越過來時對家境是滿意的,祖田一百多畝,縣里還有兩間商鋪收租,家中養著三四位仆人,請了佃農耕種,日子過得倒也寬裕。
當時原主因風寒喪命,虞妙書靜養了好些天,甚少出門。她沒坐過騾馬車,只覺顛簸不適,待到天亮時實在受不住,下來活動筋骨走路。
胡紅梅遞上煮雞蛋和水囊,還是溫熱的。
虞妙書接過,邊走邊剝雞蛋殼。
早上空氣清新,路邊稻田里的秧苗已經下須了,生機勃勃,一眼望去遍地青綠。
腳下野草掛著少許露珠,遠處山巒重疊,在青白的天色里如臥龍起伏。
虞妙書打了個哈欠,愈發覺得日子過得不真實。她居然要去做縣太爺了,十八歲的縣太爺,可真威風!
走在前面的宋珩一直沒有說話,虞妙書偷偷看了幾眼,雖從原主的記憶里扒拉出些碎片,到底對他存疑。
宋珩跟虞妙允算得上摯友,但他至于把身家性命砸進虞家嗎?
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虞妙書心中困惑,要在什么情況下,宋珩才會做出付出性命的賭注?
簡直匪夷所思。
“小娘子,老奴這兒還有餅。”
胡紅梅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虞妙書道:“胡媽媽上車去歇會兒,去淄州得奔波好幾月呢,縱使是鐵打的也經不起折騰。”
胡紅梅:“老奴皮糙肉厚,不怕累。”
她跟劉二沒有孩子,看著虞家兄妹長大,處處關切。
不一會兒張蘭也下車來,人們一邊吃早食一邊嘮家常,絕口不提虞妙允的事。
朝陽升起,驅散了晨霧。
這會子眾人已經出了懷水鄉,張蘭到底想念家中的一雙兒女,他們醒來后定會哭鬧,畢竟娘仨從未分離過。
胡紅梅安慰她,說有黃氏照料,只要順利抵達奉縣落腳,就可接他們過去團聚,一家子再也不分離,這才寬了她的心。
虞妙書覺得她挺堅強,才喪了夫,又與孩子分離,來不及傷心,就要冒著殺頭的風險奔赴未知的前程,這份勇氣決斷不是尋常女子能承受得了的。
眼下能商事的人也只有張蘭了,虞妙書對宋珩憋著疑問,她沒接觸過此人,本能的戒備懷疑。
途中人們在樹下歇腳時,虞妙書借口小解,把張蘭叫了過去。
二人避開宋珩等人,尋了一處隱蔽的地方。虞妙書探頭張望,確保沒有問題,才壓低聲音道:“嫂嫂,我對宋郎君藏有疑問。”
張蘭:“???”
虞妙書嚴肅道:“我其實一直琢磨不透,宋郎君一個外人,何故摻和進咱們虞家的事來,你可曾細想過其中的原由?”
聽到這話,張蘭不由得愣了愣,詫異道:“文君是懷疑宋郎君藏異心嗎?”
虞妙書擺手,“倒也不是,就是覺得有些奇怪。”又道,“我替兄上任是要殺頭的,他何故冒這樣的風險來?”
張蘭恍然,“我也甚少跟宋郎君接觸,但你阿兄對他極其信任,說他是難得的君子。
“大郎識人很準的,我信他的話。就算他看走眼,咱們爹也不會眼瞎,放心讓我們去奉縣。還有去年晨兒落水,若不是宋郎君及時發現把他撈起來,只怕早就沒了。”
她說得這般篤定,虞妙書不再多言,畢竟虞家人比她更清楚宋珩。
再說回劉二,他是虞家待了三十多年的仆人,主家前程關乎他的生計,斷然沒有聯合宋珩自斷生計的理由。
不過虞妙書心中還有疑慮,又問起宋珩的來歷。
張蘭解釋一番,說他好像是京城人士,家道中落窮困潦倒,流落到安南縣,在某道觀里與虞妙允結識,當時十七歲的樣子。
虞妙允比他年長兩歲,見他談吐頗有涵養,且小小年紀就精通經史子集,才華橫溢,雖窮困得揭不開鍋,卻有君子風骨,很是欣賞。
二人也算投緣,相談甚歡。
后來虞妙允接濟,宋珩也不會白受益處,靠著抄書,替人寫書信狀紙,干雜活糊口。
很多時候虞妙允遇到科舉難題,請教宋珩,他總會給一些助益。兩人亦師亦友,會討論時政,經史,若遇到有意思的書籍,還會分享探討。
聽了她的解釋,虞妙書對宋珩有了大概的認識,但并不能解心中困惑。
這么一位滿腹才華的人,豈甘愿屈居人下?
不過她也沒有刨根問底,因為現在并不能問出答案來,只會挑起不必要的內訌。
走出去后,看到宋珩坐在樹下休息,虞妙書打量了兩眼。
他身量清瘦,穿著漿洗得發白的淺灰衣裳,發髻用木簪綰起,五官生得淡,臉部輪廓柔和,眉眼內斂,鼻梁挺直,唇色淺淡,看起來有點貧血的樣子。
那人的樣貌算不得驚艷,但是耐看,因為淡眉薄唇,氣質文秀,言語不多,更顯清冷。
而那份“文士風流”是需要用足夠多的書籍去熏陶的,恰恰這個時代讀書需要大量的財力去托舉。由此可見他曾經的家底何其殷實,若不然哪能養出小小年紀就精通經史子集的人來?
虞妙書壓下心中的探究,繼續趕路。
出門時他們帶了足夠多的干糧,天氣也不算太熱,能保存兩三天不變質。
沿途有時走路,有時坐車,走的都是官道,怕有些地方不太平。
安南縣境內還算順利,該縣屬于禹州管轄。而虞妙允出事的涂州便在隔壁,若要抵達淄州上任,途經涂州和邠州兩地。
等他們去到虞妙允出事的地方已經是一個月后了。
縱使路上張蘭竭力壓抑對丈夫的思念,真到虞妙允出事的現場,還是克制不住痛哭。
為了以絕后患,他們得把虞妙允的尸體處理了,需焚燒埋葬,再等時機送回故土。
張蘭哪里受得住丈夫連全尸都留不住,可她又明白,從今往后,死去的那個人便是小姑子虞妙書。
虞妙書也有些感慨,從今往后她將以虞妙允的身份示人。而虞家的女兒走蛟身亡,世間再無她這位不起眼的農家女。
“請嫂嫂節哀。”
張蘭紅眼看她,哽噎道:“文君,往后數年你我姑嫂得相依為命了。”
說到這里,她泣不成聲。
虞妙書扶住她,這一月的奔波,二人相處得還算和睦。從今往后,她們得改口夫妻相稱了。
焚燒尸體需要油,劉二早做了準備,沿途從農戶家東拼西湊取得了些。
拾來柴火堆放到早已發腐的尸身上,宋珩親手潑蕓薹油送別,心中似有感觸,喃喃道:“虞兄,一路走好。”
火星墜落,火舌舔舐沾了油的干柴,瞬間引燃。
劉二熱淚盈眶敬酒,眾人一一拜別虞妙允。
夏日天氣干燥,烈火中的尸體因著蕓薹油的助力燃燒得極快,軀體血肉化為灰燼,但骸骨是無法燒盡的。
怕被他人發現燒尸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待火焰快要熄滅時,人們取水撲滅,隨后把骸骨撿拾進陶甕里封存。
劉二夫婦干活麻利,在宋珩和虞妙書她們尋地方埋葬陶甕時,立馬把焚燒現場恢復原狀。
張蘭尋了一棵粗壯的松樹,旁邊有巨石,日后也容易分辨。
宋珩沒有異議,把此地作為摯友的安身場所,立馬開挖。
那陶甕被埋在松樹下,等待日后魂歸故里。
把一切處理妥當后,天色已晚,眾人匆匆離去。
當天晚上幾人宿在官道上,白日勞累了一天,胡紅梅實在困倦,倒頭就睡。
張蘭則睡意全無。
虞妙書疲憊得不行,也無睡意,同她道:“這些日我像做夢一樣,有時候一睜眼,還以為自己在懷水鄉。”
張蘭的心情已經平復許多,鎮定道:“從明日開始,文君就得束胸做男人了。你得喚我娘子,我喚你大郎,宋郎君喊你虞兄,劉二他們稱你大郎君。”
虞妙書:“……”
張蘭:“我們拿著任命文書光明正大住官驛,能省下不少盤纏。”
虞妙書:“嫂嫂……”停頓片刻,“娘子說得是。”
張蘭握了握她的手,虞妙書伸出手臂攬過她的肩,像男人那樣支起她的一片天地。
那時漫天繁星,一望無際。
兩個在困境中相互依偎的女子不禁萌生出惺惺相惜,縱使她們來自不同時代的靈魂,因命運的捆綁生出相互拯救的信念。
翌日天剛發亮,胡紅梅和張蘭便替虞妙書束胸穿男人的衣裳。
夏日束胸著實不易,一來因為熱,二來則是前胸緊繃,很不舒服。
虞妙書實在受不住那份罪,連聲道:“胡媽媽手下留情,我喘不過氣兒了!”
胡紅梅嚴肅道:“小娘子且忍耐著些,宋郎君仔細交代過,性命攸關之事,切莫露絲毫破綻。”
虞妙書忍下了牢騷。
張蘭安撫道:“才裹胸不習慣,文君坐車就好,不用下地,省得不適。”
那身男裝還是黃氏親自給閨女備的,料子比尋常的要厚些,也更挺括,因為能遮胸。
發髻被綰起,穿上膝褲,套上官靴,整個人煥然一新。
藍灰色壓下了虞妙書平時的懶散,莊重許多。她個頭高挑,眉目英氣,此刻一臉肅穆,抿唇不語的樣子還真有幾分官威。
胡紅梅連連稱好,張蘭也詫異,人靠衣裝馬靠鞍,整個人的精神面貌完全變了樣。
邁官步去到宋珩跟前,腰脊直立如松,一旁的劉二詫異地張嘴,宋珩的表情也有些松動。
虞妙書朝他行拱手禮,把聲音壓低,落落大方道:“日后還請宋郎君多多指教。”
別看她平時懶散,但關鍵時刻絕不掉鏈子拖后腿。
宋珩平時不茍言笑,清冷疏離,此刻竟破天荒的抿嘴笑了笑,回禮道:“虞兄客氣了,昭瑾必當全力以赴。”
虞妙書:“與君共勉。”
二人算是第一次正面對話。
虞妙書對他帶著疑慮窺探,而宋珩竟也生出奇怪的錯覺。他雖甚少接觸過她,卻也從虞妙允口中了解得不少,皆是懶散,莽撞,貪吃等語。
然而站在面前的人,遇事沉穩,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樣,看來日后很有必要問一問張蘭這位小姑子的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