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大吉,宜嫁娶。
紅綢飄揚,鑼鼓喧天,迎親隊伍迤邐而行。
長街兩側前來觀望的人群比肩繼踵,議論聲淹沒在嘈雜中,只被身旁近處聽見。
“不是說云家姑娘要嫁的是昭王府三公子,怎今日卻是與世子殿下成婚了?”
“誰知道啊,云家和昭王府這樁婚事年前就定下了,許是當初傳話的人聽岔了?”
“若真如此,怎會憑空傳出三公子的名諱?云家姑娘可是個美娘子,會不會是兄弟鬩墻,爭相搶奪。”
“有道理,三公子這個做弟弟的如何能奪得過世子殿下,所以這樁婚事最后才成了如今這般。”
“云家姑娘算是個有福氣的,不嫁三公子便嫁世子殿下,婚事真是一樁比一樁好啊。”
八人抬起的喜轎內,云笙一身正紅婚服,頭頂翟冠肩披霞帔,紅綢遮擋了她眼前的視線,但垂眸還是能見自己因緊張而交疊的雙手,和身前婚服上陌生的繡紋。
她到今晨才第一次見到這件婚服,不是最初看過圖樣的鴛鴦戲水,變成了更為大氣的翟鳥銜珠。
如同她的婚事一般,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今晨臨到出嫁時她才知道,她要嫁的不再是三公子蕭凌,而是他的兄長,昭王府世子,蕭緒。
蕭凌逃婚了。
一想到這兒,云笙鼻尖一酸,委屈得想哭。
只在話本里看過的橋段竟然發(fā)生在了她身上。
她既覺得荒唐,又不得不接受自己正坐在嫁給他人的喜轎上這個事實。
與蕭凌的婚事雖在年前才正式定下,可兩家私下商議已有一年多。
所以自及笄以來,云笙心里一直知曉的期盼的都是自己將要嫁給蕭凌為妻,如今一夕更改,叫她如何能適應得來。
轎身輕晃,如同她紛亂的心緒,未待她理清思緒,喜轎已穩(wěn)穩(wěn)落地。
轎簾被掀起一角,天光漏進來,一抬眼只見蓋頭遮擋下一片灼目的紅。
一只寬大的手掌探進她蓋頭下的視線中。
素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掌心的肌膚不似女兒家的嬌嫩,卻也干凈白皙,是一只極其漂亮的手,透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矜貴。
此時迎她下轎的人本該是她的大伯哥,如今卻將成與她拜堂成親的丈夫,一股荒唐的感覺涌上心頭。
云笙身姿一緊,僵坐在轎中一動不動。
“云笙。”轎外傳來低沉穩(wěn)重的聲音。
蕭緒在嘈雜人聲中喚了她的名字。
這不是云笙初次聽見他的聲音,卻依舊覺得陌生。
半年前春宴,昭王妃召她至后院敘話,她在偏廳等候時,恰逢蕭緒步入。
四目相對,她從屋內下人行禮的稱呼中才知曉來人身份,匆忙移開目光福身也向他行了個禮。
蕭緒并未理會,他來此似乎也是為了見昭王妃,見王妃不在,屋內還有別人,只與下人交代兩句便轉身離去了。
那就是云笙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低沉,卻已記不真切。
“云笙,下轎了。”近處的喚聲再度響起,此時是清晰入耳。
云笙驀然回神,抿著唇瓣終是將手放入他掌心。
那只手溫熱而有力,輕易將她指尖包裹,擾得人心跳愈難平靜。
吉時未至,他們執(zhí)手立于府門前等待。
云笙蒙著蓋頭也覺出身旁的男人身姿挺拔,高出她許多。
她悄悄垂眸,看見兩人婚服的衣擺輕貼,仿佛預示著從此往后,他們也將如這衣角相依一般親密無間。
四周人聲鼎沸,歡呼不絕。
云笙有些窘迫,想問吉時何時才到,卻沒好意思主動向身邊不甚熟悉的男人開口。
她轉念一想,蕭緒應當比她更尷尬一些吧,她尚有蓋頭遮面,他卻是敞著面龐直面眾人目光。
云笙認真地回想了一下蕭緒的樣貌。
傳聞他豐神如玉,姿容絕世,是京中諸多閨秀的夢中情郎,但云笙視線所及只看見他纖塵不染的黑靴,腦海中已想不起他長得是何模樣了。
而她此時正與一名連模樣都記不清的男子指尖相扣。
正出神間,手指忽然被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
云笙霎時臉紅,仿佛心思被看穿,還有和男子當眾姿態(tài)親密的羞恥感蔓上。
“吉時到了。”蕭緒道。
意味著他們該邁步了。
云笙小聲地嗯了一聲,相牽的手終于松開,只留下手指被捏過后還若有似無的酥麻。
一條系著紅花的綢帶被兩人各執(zhí)一端,他們一同邁步,齊跨門檻。
縱然心緒萬千,云笙依舊挺直背脊,端莊地走完了所有婚儀。
直到被送入婚房,房門將喜宴的喧鬧隔絕在外,云笙才微松了口氣。
婚房內只留了幾名從云家隨她來的丫鬟,昭王府的下人則候在門外,等待著待會掀了蓋頭喝過合巹酒后的改口禮。
從今往后她便不止是云家的二小姐,更是昭王府的世子妃。
“小姐,可是累著了,奴婢扶您去婚床上坐著。”
身側是云笙最親近的丫鬟,翠竹。
云笙點頭將手搭了上去,憑著邁動的步子分辨出這間婚房應是寬敞,走了二十余步才走到床榻邊。
轉身坐下,翠竹又問:“小姐,您渴不渴,奴婢給您倒杯水,餓了嗎,奴婢這兒備了幾顆果兒,可以先吃著墊墊肚子。”
云笙道:“翠竹,這些都不合規(guī)矩,我沒事的,不用擔心我。”
她知道,翠竹在擔心她今晨突聞巨變,來不及消解情緒就匆匆上了花轎。
但這樁婚事的變更,是云笙是自己點頭同意的。
無人逼迫她,除了怪那不負責任的三公子,她怪不得任何人,也必須要面對自己做出的決定。
蕭凌是昨夜逃跑的,昭王府找尋一夜無果,直到寅時才不得不將此噩耗告知云家,并提出由世子蕭緒代為成親的解決辦法。
也是湊巧,昭王妃早前就為蕭緒備好了婚服,原是想等蕭凌成婚后便催促他盡快娶親,誰知這身婚服會以這樣的方式派上用場。
蕭緒身為昭王府世子,年紀輕輕在朝已是位居高位,將來更要承襲王爵,從表面看來,這甚至是樁更好的姻緣。
但爹娘護她,都說這婚事她若不愿,他們就立即回絕昭王府。
可云笙只是在那短暫的時間里淺思片刻,就已是想到,她若不嫁,今日的婚事取消,接下來她只能躲在閨房里以淚洗面,爹娘乃至兄長都要為這樁婚事帶來的流言蜚語在外周旋,為她的清譽百般解釋,與昭王府的關系也將僵持難堪,令朝中產生猜疑。
她不愿爹娘兄長陷入這般境地,也不想損了自己的清譽。
沒時間思慮更多,她便咬著牙應了下來。
翠竹的擔憂不無道理,隨著這一路上的胡思亂想,如此草率的決定定會令心中后知后覺感到不安,還有不知該不該升起的后悔。
云笙坐在婚床上,低著頭悶聲問:“翠竹,我今晨應下這事是不是太胡來了。”
“小姐……”
翠竹站在一旁沒法對此作出回答。
及笄那年,云笙的母親問她心中可有心儀的男子,她紅著臉搖搖頭,母親便笑著提到了昭王府的公子。
昭王府三位公子,其中行二的蕭珉已與心儀的姑娘定下了婚約,行三蕭凌則正好與云笙的身份和年紀相配。
云笙壓根就沒想過那位世子殿下,只當母親提及的定是三公子蕭凌。
她從旁人口中聽過有關蕭凌的事跡,但從未見過其樣貌,于是她大著膽子躲在假山后,遠遠地看見了那個俊逸的少年。
不知那算不算得上一見傾心,總之她心下滿意,這樁婚事也就這么有了開頭。
怎料將近兩年的順遂,卻在成婚前夜生出這般變故。
云笙悶悶地想著,是她哪里不好嗎。
他們未曾見面,更無往來,莫非蕭凌也如她過往一樣背地里悄悄瞧過她了,卻對她不滿。
心情轉為憤然,云笙才不覺得自己不好。
她的家世雖不及京中之最,但也是舉足輕重的存在,她生得一副清麗秀美的模樣,自幼身邊不乏夸贊之言,她性情溫馴卻不懦弱,明朗亦不失端莊,琴棋書畫雖略顯遜色,但女紅又是極好的。
總之,人無完人,云笙從不討厭這樣的自己。
可是蕭凌又為何要逃婚呢。
還有她的新夫君,迎娶原本的弟妹,應該也不是自愿的吧,他往后會善待她嗎。
屋中寂靜,思緒紛涌,云笙越想越煩,又委屈得想哭了。
可是落淚會弄花今晨花了許多時間仔細描繪的妝容,她只能繃著面龐極力隱忍。
突然,門外傳來喜娘高昂的聲音:“新郎入洞房——”
云笙心口一緊,聽著不遠處的開門聲響起,淚意陡然洶涌,藏在紅綢里的面龐止不住地簌簌落淚。
耳邊的聲音變得雜亂,腳步聲交錯,有人入內有人退離。
直到房門再發(fā)出關上的聲響,屋內安靜了下來。
云笙從蓋頭下淚眼朦朧地又見那雙黑靴,蕭緒立在了她身前。
眼淚還未停,喜秤已是撩起了喜帕一角。
光亮涌入,云笙下意識抬頭,不可避免地對上了他沉靜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