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緒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張淚眼婆娑的臉,并不意外她遭遇這等變故會有情緒波動。
他立于榻前靜默須臾,居高臨下的姿態顯露幾分壓迫感。
于是他后退了半步,撤去了投在她面上的陰影。
目光再次相撞,云笙眼睫一顫,慌亂抬手就要往臉上去抹淚。
“別抹。”
蕭緒側身拉開一旁的抽屜,從里取出一張玄色手帕遞給她:“用這個擦吧。”
面對剛拜過堂的新婚妻子坐在婚床上哭得梨花帶雨這事,蕭緒的反應冷靜得不合常理。
然而這樁婚事本就不合常理,他看著少女面頰滾落的淚珠,心無波瀾。
云笙愣了愣,反應過來自己之前隱忍多時就是為了不糊花面上妝容,若方才抬手去抹,只怕面上紅白脂粉霎時就要斑駁一片。
還是說已經斑駁一片了。
那豈不是丑死了。
云笙忍著沒離開婚床前往銅鏡查看,但心里就更覺委屈了,眼淚怎也擦不凈,所以連聲謝謝也沒說,只捂著手帕在雙眼下來回輕點。
終是止住淚,眼前視線也清晰起來。
云笙來不及打量這間陌生的房間,近處的男人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
燭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挺拔的輪廓,將他的身影投在鋪著紅氈的地面上。
他比她原以為的還要更加高大,只是坐看著就已是覺得自己連他肩頭高度都不及。
模糊的記憶和眼前真實的面容重合在一起。
清貴俊美,出塵逸朗,果真如傳聞所說,輕易引人目光流連,又怯于直視。
唯有一襲翟鳥銜珠的紅袍淡去了他周身疏冷的氣質,與記憶中的印象不同。
更鮮活更耀眼,也更不真實。
蕭緒忽而望來,云笙避之不及,又一次與他對上目光。
短短片刻,他們接連四目相對,還未有過幾句對話,屋內的氣氛就莫名變得稠熱起來。
云笙感到不自在,蕭緒卻是閑適。
他沒多看云笙,神情淡然地動身去拿喜盤上盛滿酒的瓢。
云笙見狀才想起婚儀未盡,還要繼續進行下去。
她起身就要往桌前走,豈料一著急,面上裝飾繁多的婚鞋絆住了婚服層層疊疊的裙擺。
桌前的男人正這時轉身,云笙還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就被握住了手臂晃著身子朝他身前栽倒了去。
一股清冽的冷香躥入云笙的鼻息,頭冠在晃動中發出叮鈴的脆響。
蕭緒冷眼低垂地看見頭冠尖頂將要撞上他的下頜。
他松了手,轉而伸臂往她腰后一攬。
五指收緊,厚重的婚服令他錯估了她腰身的位置,握住了一大片衣料才落到實處,力道也稍微失控。
好痛!
云笙難耐地皺起眉頭,他怎么這么大力啊。
可她因此站穩了身便不好發作,腰上又密密麻麻地蔓開了一圈陌生的觸感。
云笙臉頰燒了起來,心里羞惱又難過。
分明在人前都極好地維持了儀態,反倒在私下丟了臉。
蕭緒收手時余光瞥見一抹紅,視線就此被完全引了過去。
他定睛一看,少女生得姣好的面容卻耷拉著眼尾,眼眶紅了一圈,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這是又要哭了?
蕭緒眉心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開口問:“崴到腳了嗎?”
男人的聲音距離太近,清越溫和,掃過耳廓隱隱發熱。
云笙搖搖頭,不情不愿地和他說了第一句話:“沒有,抱歉,謝謝你。”
“沒事,不必客氣。”
已是成為世間關系最為親密的二人,卻在生疏客套地對話。
“云笙。”蕭緒突然喚了她的名字。
云笙肩膀輕抖了一下,是本能反應。
她過往養在閨中,身邊大都是關系親近之人,其余下人喚她小姐,外人喚她姑娘,她已經許久沒有被人這樣一板一眼地喚過全名了。
之前在王府門前喧鬧的氛圍中聽著不覺,此時周遭靜謐,莫名令她生出像幼時犯錯時,少有被爹娘兄長嚴肅喚名的感覺。
這讓云笙不滿,抿著唇不想應。
可下一瞬,蕭緒就問:“你小名叫什么?”
“……什么?”
“你家中人如何喚你?”
云笙覺得自己臉頰從喜帕被掀開后就沒再降下過溫度,她何曾與陌生男子這般交談過,此時甚至被問到了親昵的小名。
可眼前的男人是她的夫君,不是陌生人,他們已經在眾人的見證下拜過堂了。
云笙微揚起下巴,做出大方的姿態,自然道:“笙笙。”
其實爹娘和兄長都喚她囡囡,但她不想這樣告訴蕭緒,總覺得被他這樣喚著就跟喚女兒似的,他本就比她年長好些。
“好,笙笙。”蕭緒改口喚了她。
云笙一聽,又覺不對勁了。
笙笙是她的名,原本無甚特別,可是從蕭緒嘴里輕聲喚出,聽在她耳中卻生出幾分難以言喻的別樣意味。
臉上的溫度真的降不下來了。
云笙壓下心緒,狀似自然地反問他:“那你呢,我當如何喚你。”
蕭緒道:“我們已成親,你覺得應當如何喚我。”
他說得隨意,卻像是故意。
云笙渾身裹著熱意,張了張嘴,一聲“夫君”到嘴邊,看著這張神姿高徹的臉,又噎著喚不出口。
云笙聽見一聲低笑,抬眸看見蕭緒揚著唇角淺笑得格外好看的臉龐。
她心尖漏跳了一拍,心里暗自唾棄自己總被他的模樣吸住目光。
蕭緒道:“我表字長鈺,往后可以喚我的字。”
云笙點了頭,但沒當即喚他。
誰知蕭緒就等在了那里,不再說話,目光直直地望著她。
云笙偷摸抬一下眼就會對上他毫不掩飾的目光。
僵持一陣,她只能囁嚅地軟聲喚道:“長鈺。”
“笙笙,該喝合巹酒了。”
蕭緒動手重新拿起瓢,遞給她一個。
瓢中酒水微晃,不清晰地映出兩人各自半張臉。
蕭緒微微俯身將手臂伸向她,云笙抬手去繞時又一次感覺到他的高大。
他并非武將那般彪悍魁梧,乍一看是修長清瘦的體型,可近處目光一眼能見他寬大婚服也掩不住的身形線條。
肩臂撐起的富有力量感的起伏,腰身收束在翠綠腰帶中顯得勁窄,總覺比一般的文臣要更為精壯。
云笙生得不算瘦弱,甚至有些圓潤,她曾為自己身姿不似楊柳般纖細而感到苦惱,但此時站在蕭緒身前,與他寬闊的肩膀相比,竟顯得她十足嬌小,身量也只是剛好夠到他肩頭的高度而已。
隔得近了,她又聞到了蕭緒身上的氣味,淺淡清冽,很好聞,還帶著只有極為靠近的距離才能聞到的隱秘感。
殊不知她自己的氣味正在鋪天蓋地地向男人席卷而去。
云笙以不太輕松的姿勢繞著蕭緒的手臂,沒注意到他垂下眼睫看了她一眼。
呼吸間,男人的胸膛幅度不同地起伏了一下,僅此一瞬,又恢復平常。
他們身姿靠近,呼吸交錯,在紅燭搖曳的光影中一同喝下了合巹酒。
酒水并不濃烈,入喉順暢劃入腹中,余下滿嘴的酒香。
云笙還在回想接下來的流程是什么,蕭緒已自然而然伸手來拿走了她手中的空瓢。
指尖不小心相觸,令云笙一低頭就又看見了那只指如白玉的手。
那只手很快移出云笙的視線中。
蕭緒道:“笙笙,待會我還要去宴席上,你在屋里稍作休息,若想出門透氣,可以讓人先帶你熟悉一下我們院中,晚膳有何偏好就吩咐下去。”
云笙低著頭,只情緒不明地嗯了一聲。
蕭緒默了片刻,再道:“其余的就等我回屋再說。”
這次云笙張了嘴:“好。”
她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你少喝些酒。”
這時屋外有規律地輕敲了幾聲房門,喜娘低聲在外提醒蕭緒該去前面了。
蕭緒沒理,目光還落在云笙臉上,深深地看著她,意味不明。
云笙被他看得眼神就要飄忽,但還是極力平穩,直視著蕭緒的眼睛,小聲提醒他:“外面在催你了,你快去呀。”
蕭緒知道云笙在屋里還有些流程要走,不折騰完她是沒法徹底歇下來的,亦不再耽擱,頷首道:“有事可以派人來前面喚我。”
隨著蕭緒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關上的房門后,云笙呼出一口比剛才拜過堂還要長沉的氣,渾身都放松了下來。
很快屋外又傳來喜娘的聲音:“世子妃,大家都準備好了。”
云笙聞聲轉身走向坐榻,端坐身姿挺直背脊,應道:“進來吧。”
一眾青衣侍女跟隨喜娘魚貫而入,在云笙面前整齊排至兩行,躬身齊喚:“拜見世子妃。”
云笙雖是嬌養的貴女,但還只是養在閨中的年輕女子,不常見這般陣仗。
她仍是保持得體的端莊,抬手揮袖免了眾人的禮。
這時,喜娘令所有下人抬起頭來,一是為云笙看清往后伺候在她身邊的下人可有不合心意的模樣,若有就立即換掉,二是為令下人識得府上的新主子。
只此片刻,云笙的目光淡然掃過一眾人。
她沒什么情緒變化,底下的侍女卻是不少顯露驚艷之色。
早有聽聞云家姑娘生得貌美,此時親眼瞧見,依舊令人目光觸及就不由屏息驚嘆。
艷紅的喜服襯得她肌膚愈發雪白,如凝脂般柔潤,眉若春山眼似秋波,整個人仿佛一件被畫在卷上的精美瓷器,美得不可方物。
不允多看,難免惋惜。
昭王府的下人拜見后依次退了出去。
云笙直到此刻才有機會認真打量這間婚房。
屋內寬敞,紅燭雙喜在各處點綴喜慶的氛圍,床榻上鋪著鴛鴦錦被,帳幔換成了透紅的薄紗,但還是可以尋見這間屋子原本嚴謹而清冷的底色。
東面窗下置著一張紫檀木書案,連排的博古架上擺放書冊和藏品,隔斷的屏風造型素雅,再往后是陳設精簡的湢室。
床榻的一邊是嶄新的黃花梨木梳妝臺,云笙走近了剛才極其想看的銅鏡,但只是簡單掃過一眼,沒見自己臉蛋糊花,目光就落到了臺面上整齊陳列的妝匣和首飾上。
梳妝臺是她出嫁前特意命人打造的,前幾日就已送至昭王府,但那時應是送往了三公子的寢屋中,沒想到今日匆匆幾個時辰就令它換了地方,毫不違和地擺放在了這里。
另一邊是靠墻而立的衣柜,纖手輕輕打開柜門,柜中左側整齊地懸掛著數件男子的常服,大多是深沉的玄黑二色,衣料上乘款式簡潔,而右側則是今日隨她的嫁妝提前送來的衣裙,明艷的色澤與左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柜子里的衣物仿佛已經自然地接納了與另一人的親密相依。
云笙眸光一怔,匆忙關上了柜門。
靜坐片刻,昭王妃院里的文心嬤嬤來敲門。
云笙抬眸看見她抱著幾本冊子進屋時,霎時就明白了她的來意。
出嫁前在家中母親已是教過她幾次,可是眼下換了人。
這樁婚事決定得匆忙,那時她根本沒功夫去想成親后的夫妻之事,此時才想起,叫她怎不心慌。
文心嬤嬤將云笙引至桌前,隨手遞給她一本冊子,還貼心地替她翻開一頁。
云笙垂眸看著書冊上男女顛鸞倒鳳的畫面羞得想閉眼,余光還瞥見了畫面旁批注的小字,將男女交纏的姿態描述得極盡詳細。
在此之前,她頂多也就在話本上看過描寫男女主人公唇瓣相貼的橋段而已。
文心嬤嬤瞧著她染紅的面頰,溫聲道:“想來云夫人應是先行教過世子妃圓房的規矩,只是念及此番情況特殊,王妃還是吩咐奴婢向世子妃交代一二。”
云笙默默地聽著。
文心嬤嬤道:“世子殿下將來是要承襲爵位,子嗣尤為重要,殿下身邊從未有過女子,對床笫之事也從無經驗,所以床笫間還需世子妃與殿下一同摸索探進。”
云笙臉上唰的一下紅透了,心驚文心嬤嬤竟然說得如此直白。
而且她連與蕭緒面對面說話都還覺得不自在,如何去想生子之事。
文心嬤嬤渾然不覺尷尬,語氣平常地繼續道。
“男子初次大多莽撞,世子妃多學幾種開始前的方式,以及不同的方位、姿勢,方便受孕也能令女子少受苦,多體會快樂。”
云笙腦子里又嗡的一聲炸開,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但文心嬤嬤仍是不受影響,還動手翻動書冊開始一一為云笙講解。
“男上女下也分高與低,抬高腰臀更為適宜,此時可用軟枕墊于腰下,緩解腰腹酸軟無法發力的困擾。”
“女上男下則分前與后,正對為前,背對為后,這時可手掌男子胸膛或撐男子大腿……”
云笙聽不下去了,渾身灼燒般地發熱,僵著脖子小聲打斷:“嬤嬤,我娘教過這些了,我都知道的。”
她其實不知道,但耳邊聽著文心嬤嬤直白的描述,眼前還看著栩栩如生的圖畫,她腦海中就止不住地浮現出蕭緒那張清冷禁欲的臉。
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文心嬤嬤知道小姑娘害羞,笑了笑道:“那奴婢就不再細講了,這些書冊都放在世子妃這里,今晚洞房花燭夜,世子妃待會可自行翻閱,往后閑暇時,也可再多學習鞏固一二。”
云笙心里想著自己絕對不要再看一眼,但嘴上還是敷衍著道:“好我知道了。”
最后,文心嬤嬤道:“殿下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以往雖是克制,但如今成家,開了葷若是需求大,還望世子妃委婉提醒殿下,不可縱欲過度以免虧空了身子。”
云笙心不在焉地話聽一半,頓時瞪圓了眼。
什么,他還會縱欲過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