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星沉第一次這樣憋屈。
他境界連續狂跌,丹田劇痛,經脈如刀割——這一切,盡是拜蘇家寶所賜!
蘇家寶單純無辜善良?蘇家寶沒有惡意?蘇家寶什么也沒做錯?
陸星沉簡直快要被這沒腦子的狗尾巴草精氣死了。
他咬牙切齒,脫口質問:“他是好人?摔玉佩的是誰?毀靈花的是誰?搶別人糖餅把人推下山崖的又是誰!”
蘇茵兒身軀一顫,難以置信地瞪向他。
表哥他……他為什么要翻舊賬?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他為什么還在記恨阿寶!
表哥他怎么能這樣!
她摟緊懷里的蘇家寶,死死咬住下唇。
狗尾巴草精冷笑道:“他只是無心之失罷了,你就非得這么小肚雞腸?非要跟一個孩子斤斤計較?”
陸星沉兩眼發黑。
他心頭憋悶發緊,喉嚨里翻涌著難言的憤懣,腦海嗡嗡亂響。
他第一次體會到有口難言的滋味。
陸星沉怒極反笑:“他害的不是你,你自然大方大度!”
他憤然上前,揮手去攆這只可惡的精怪。
“我不跟你廢話,讓開!”
狗尾巴草精不讓。
“你這個人,情緒怎么這么不穩定,好好說話就急眼。”它頭頂上那蓬狗尾巴簌簌抖動,身上的白毛草在夜風里唰唰作響,“你為什么總是要把人想得那么壞?為什么總要帶著偏見看別人?蘇家寶根本沒有你想的那些心思,你覺得他害你,那是你自己小人之心!”
扶玉摸了摸狗尾巴草精的腦袋,替它拂平那根越抖越厲害的狗尾巴。
說到最后都快哽咽了,這種時候可不能激動到哭啊。
陸星沉的表情逐漸僵硬。
這樣的對話,何其耳熟!
他身軀晃了晃,恍惚一瞬,眼前浮起無數畫面——
表妹不小心弄壞了謝長老留給謝扶玉的木雕,謝扶玉不依不饒,鬧得他心煩:“表妹她只是無心之失,你能不能別這么小氣。”
表妹摔下臺階,謝扶玉說她是故意的,他不禁氣笑:“她故意受傷,就為了冤枉你?謝扶玉,收起你的小人之心。”
表妹意外留宿在他的偏室,一不小心弄濕了衣裳,只好借了他的衣裳穿,謝扶玉大吃飛醋,他反復給她解釋:“表妹單純善良,沒有那些心思,你不要總是看她不順眼。”
表妹誤食毒草,性命危急,謝扶玉偏見太深,說什么也不肯拿出心藥,他一時情急……
陸星沉閉上雙眼,只覺丹田劇痛難忍。
這世上,除非同病相憐,哪有什么感同身受?
他痛聲道:“扶玉我……”
“向他道歉。”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落入耳廓,“陸星沉,向蘇家寶,道歉。”
恍惚間,他竟分不清這是她的聲音,還是那只精怪的聲音。
抑或……是他自己。
他總是這樣,讓謝扶玉向受了委屈的表妹道歉。
難道當時她的心境就如同此刻的自己么?
可是、可是……
陸星沉張了張口,啞聲為自己辯解:“可是表妹和蘇家寶不一樣。表妹她只是一個柔弱的凡人,她并沒有傷害過你……”
對方冷笑:“蘇家寶只是一個凡人孩童,他又有什么手段能害到你?”
陸星沉一時語塞。
是啊,那只是一個小孩,一個六七歲的凡人小孩。可是自己落到這步田地,的的確確就是蘇家寶害的。
此時此刻,當真是啞巴吃黃蓮,有苦不能言。
從前,謝扶玉也是這樣委屈嗎?
陸星沉腦中攪成一團亂麻,面皮時而漲紅,時而霎白。
蘇茵兒看著他臉色變幻,心也越來越涼。
謝扶玉從哪里學來的心計,竟然利用阿寶,離間自己與表哥的感情!
短短片刻,就已惹得表哥心痛反省,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蘇茵兒眸光一閃,上前輕扯陸星沉的衣袖。
“表哥,表哥!方才嚇到阿寶的妖怪,不會就是、就是……”她膽戰心驚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狗尾巴草精,“該不會就是它吧?”
蘇家寶一聽,不管不顧扯著嗓子喊叫起來:“啊對!就是它!就是它!姐夫你快打死它!”
陸星沉冷下臉。
回頭想想,蘇家寶撞進來的時機也確實是太過巧合。
當然,就算沒有蘇家寶,他也相信自己的自制力,絕不會和表妹做出那種事情。
他寒下聲線質問:“是你這個精怪?”
扶玉抬手,把狗尾巴草精撥到自己身后。
“對。”她踏前一步,微微地笑,“是我讓它把蘇家寶拎過來,有什么問題?”
蘇茵兒霎時紅了眼眶。
“表哥,阿寶就是受了好大驚嚇,才會沖撞到你啊。”她泫然欲泣,轉向扶玉,“謝姑娘,你這樣做,未免也太過分了!”
扶玉失笑。
她閑閑地問:“我過分?”
陸星沉抿緊雙唇,心下五味雜陳。
他自然知道此事不能怪扶玉,可若不是蘇家寶突然那么一沖撞,他也不會險些走火入魔。
蘇茵兒揚起臉:“你當然過分!要不是你嚇到了阿寶,表哥又怎會……”
“停。”扶玉豎起手來,“眾所周知,我在帶隊查案。”
蘇茵兒心中一個咯噔,隱隱感覺不妙。
還未厘清,就見扶玉笑笑地開口:“你二人御劍尋人,驚動整座山峰,卻無功而返。是我幫你們找到了蘇家寶。”
扶玉語聲靜淡,態度平和。
她道:“你不知感恩,我不怪你。但你要恩將仇報,那我是不是應該找人來和你聊一聊湯羹的事情了。”
蘇茵兒身軀一顫,飛快地躲到了陸星沉身后。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陸星沉滿嘴苦澀。
下藥的事情若是鬧大,蘇茵兒的名聲就全毀了。
他相信她只是一念之差。
“湯……我已經喝了。”他沉默片刻,啞聲開口,“表妹,謝扶玉幫你找到了弟弟,向她道謝。”
蘇茵兒眸光閃爍,咬唇不語。
陸星沉加重了語氣,一字一頓道:“蘇茵兒,我讓你,立刻向她道謝!”
他這是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兇她。
蘇茵兒心驚又委屈,揉搓著衣角,不情不愿站出來:“謝姑娘,多謝你找回阿寶……我和表哥,謝謝你。”
扶玉微笑:“兩位,不客氣。”
陸星沉呼吸一窒。
“兩位”二字,令他后知后覺,表妹這句道謝竟然藏了心機。
他一直深信表妹柔弱單純。
事實上表妹并不柔弱。
那么單純呢?是否又是他的……一廂情愿?
他張了張口,發不出聲,眼睜睜看著扶玉帶上狗尾巴草精揚長而去。
他已經沒臉去追她了。
即便追上去,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向她解釋。
許久,陸星沉定下神來,啞聲對姐弟二人說道:“戒嚴結束,你們立刻下山。”
“啊?!”蘇茵兒驚呼一聲,雙眼一翻,身軀軟軟往后跌倒。
這一次陸星沉沒有伸手扶她。
她撞在了蘇家寶身上,蘇家寶這一夜受了不少驚嚇,眼神已經直愣愣發僵,此刻被她撞了個猝不及防,怪叫一聲,倒地便開始抽搐起來。
陸星沉皺眉嫌惡:“還想耍什么……”
話音一頓,察覺不對。
蘇家寶并不是裝病,他一邊抽搐,一邊吐出了白沫,眼珠子往上翻,喉嚨里發出陣陣怪叫。
蘇茵兒慌得忘了自己正在暈厥。
她撲上前去,按住蘇家寶亂抓的雙手,團起一塊厚帕子塞進他的嘴里。
“阿寶沒事,沒事,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就好了……”
陸星沉遲疑片刻,上前幫她制住痙攣掙動的蘇家寶。
“羊角瘋?”
“嗯。”她紅著眼輕輕頷首。
陸星沉蹙了蹙眉:“我不記得你家里有這個病。”
蘇茵兒身軀一顫,指節泛白,用力擠出笑來:“命就是這樣苦,又有什么辦法?”
陸星沉嘆息無話。
*
扶玉帶著狗尾巴草精靜靜行過山道。
今夜月色很好,左右兩旁的樹木和小草都在山石上留下了清晰的影子。
狗尾巴草精眨巴著眼:“主人,我覺得他現在非常后悔了。”
“嗯。”扶玉點頭,“后悔什么呢?”
狗尾巴草精沉默了一會,譏諷地說:“他不是后悔自己做錯了,而是后悔自己要廢了。”
“很對。”扶玉欣慰,“青云直上功成名就,誰有空跟你悔不當初。”
狗尾巴草精用力點頭。
“主人,”它問,“為什么表妹都給他下藥了,他還是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扶玉拍它腦袋:“自己悟。”
“主人!”狗尾巴草精捂著腦袋蹦起來,“我本來就很傻了,再打更傻!”
扶玉笑:“傻人有傻福。”
它扮了幾個鬼臉,身體悄悄扭到一邊,小聲嘀咕:“遇到你就是最大的福氣。”
在她身邊,好像什么都能輕松解決,那些啃咬心臟的憤恨也在漸漸平息。
一人一草回到扶玉居住的木樓。
“主人主人,”它躍躍欲試慫恿她,“你快丟那個銅錢試試!”
扶玉失笑。
她取出銅錢,閑閑一拋。
喜、喜、喜。
她微挑眉梢,連擲數次。
依舊不見大囍。
進展喜人,狗尾巴草精卻不高興。
它氣咻咻抬手敲自己腦袋:“怎么還是喜!怎么還沒斷掉!”
扶玉:“如果現在斷緣,我覺得被斬的可能不是桃花。”
狗尾巴草精傻乎乎:“那是?”
扶玉微笑:“是我。”
狗尾巴草精:“啊?”
扶玉解釋道:“宗主三天之后請回溯光,緣沒斷說明人沒死,當然是吉卦。”
狗尾巴草精:“……這也行。”
扶玉笑而不語。
身為祝師,必備一項基本技能——從任何卦象里面解讀出有利的好意象,忽悠啊不,安撫金主。
*
是夜。
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
扶玉在夢中閉著眼,便已感受到了鋪天蓋地的紅。
又夢到那片血紅的戰場?
扶玉并不著急睜眼。
距離上次入夢沒多久,她都沒想要見他,怎么就夢到了。
扶玉不緊不慢,提步往前。
“活著的時候也沒那么頻繁見面。”
她哼笑著,睜開眼。
“……嗯?”
只見前方廣闊平原上,密密麻麻,盡是邪魔。
漫山遍野邪魔,卻無群魔亂舞之相。
大軍肅立,壁壘森嚴,靜默無聲。
忽然間,整齊劃一、鏗鏘有力的殺聲響徹四野——“&*!”
扶玉:“……”
又睡猛了,看見邪魔行軍列陣,令行禁止,集結出征。
扶玉笑出聲來,舉目遠眺,視線與心神飛速掠過一方方邪魔戰陣。
君不渡呢,他在哪?
她倒不是想見他,只是眼前這場面,誰見了能不說一聲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