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的日子,平靜而規律。
林楓并沒有像一個普通的病人那樣焦躁或安逸,他將這間高級單人病房,當成了自己重生的第一個“安全屋”和最初的“訓練場”。
他以驚人的速度接受并消化了這具身體的一切信息,包括那段荒唐不堪的過去。同時,他也利用自己前世積累的、足以讓任何運動康復專家都為之汗顏的專業知識,開始了對自己這具破敗身體的初步改造。
他拒絕了護士送來的大部分油膩補品,而是要求醫院食堂提供高蛋白、低脂肪、富含維生素的營養餐。他精確計算著每日所需的熱量和營養配比,就像在為一場精密的軍事行動配置后勤物資。
在身體稍稍恢復一些力氣后,他便開始了最基礎的恢復性訓練。每天清晨,趁著護士還沒來查房,他會躺在床上,進行呼吸吐納,用以激活沉睡的心肺功能。之后,便是一些細微但極其耗費心神的肌肉控制練習——繃緊腳趾,收縮腿部肌肉,激活腰腹核心……這些動作在外人看來或許毫無意義,但林楓知道,這是喚醒這具沉睡軀殼最安全、最有效的方式。
期間,他的母親王淑芬幾乎天天都來。這位雍容華貴的婦人,每次來都帶著淚眼,拉著他的手噓寒問暖,言語間充滿了失而復得的后怕與無盡的關愛。她一遍遍地自責,說自己過去只顧著自己的事業和社交,疏于對兒子的管教,才讓他走上了歪路。
面對這份遲來卻真摯的母愛,林楓那顆冰封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了些許暖意。他無法像真正的兒子那樣回應這份情感,只能用沉默和偶爾的點頭,來笨拙地接納。但這細微的改變,已經足以讓王淑芬感到莫大的安慰。
半個月后,林楓的身體基本痊愈,達到了出院標準。雖然依舊虛弱,但走路坐著都沒什么問題了。主治醫生認為,只要回家靜養,注意飲食和適量運動,就能慢慢恢復。
但這個提議遭到了王淑芬的強烈反對。
“出院?出什么院!你看他現在這臉白的,跟紙一樣!風一吹就倒了!而且出去又要和那幫狐朋狗友鬼混了,不行,絕對不行!”
于是,在母親的堅持和父親林國棟的默許下。他又在醫院里,他又在醫院里,被強行“關”了一段時間。
到了出院那天,沒有鮮花,沒有派對,甚至連父母都沒有親自前來。來接他的,是父親林國棟的首席助理,一個戴著金絲眼鏡、永遠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
“林少,老板吩咐,車已經在樓下等您了?!敝淼恼Z氣恭敬,卻帶著公式化的冷漠。
林楓點點頭,沒有多說一句話。他換上了一套助理帶來的、價格不菲的休閑服,跟在對方身后,走出了這個他生活了許久的“安全屋”。
樓下停著的,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輛超跑,而是一輛掛著白色軍牌的墨綠色越野車。車身硬朗的線條,如同沉默的猛獸,散發著一股與周圍繁華都市格格不入的肅殺之氣。
一名穿著軍裝的司機面無表情地為他拉開車門。
林楓沒有絲毫猶豫,彎腰坐了進去。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
車子平穩地駛離市區,窗外的摩天大樓、炫彩霓虹、時尚男女,如同褪色的風景畫,不斷向后倒去。林楓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眼神古井無波。
前世的他,無數次在夢中渴望過這樣的生活。而當他真正置身其中時,卻發現內心沒有絲毫波瀾?;蛟S,他的靈魂,早已習慣了鐵與血的味道,早已無法融入這片浮華的喧囂。
越野車一路向東,城市的喧囂漸漸被拋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連綿的青山和寬闊的國道。大約行駛了三個小時,車子拐下高速,駛入了一條蜿蜒的山路。路邊的標語開始出現“保家衛國,無上光榮”、“流血流汗不流淚,掉皮掉肉不掉隊”之類的字樣。
空氣中,似乎都多了一絲緊張而嚴肅的味道。
最終,車子在一座戒備森嚴的大門前停下。門口站著兩名荷槍實彈的哨兵,身姿挺拔如松。大門之上,“八一”軍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旁邊一行遒勁的大字——“東南軍區第一集團軍猛虎師”。
這里,就是他的新起點。
辦完一系列交接手續后,林楓被一名士官領著,穿過寬闊的訓練場,走向新兵營的營房。
一路上,他吸引了無數道目光。
訓練場上,老兵們正在進行著熱火朝天的體能訓練,他們的吶喊聲震天動地,汗水浸透了迷彩服。當他們看到林楓這個穿著一身名牌、面色蒼白、氣質與這里格格不入的“新人”時,目光中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了好奇、審視,以及毫不掩飾的輕蔑。
“嘿,看那小子,新來的?”
“穿得人模狗樣的,細皮嫩肉,跟個娘們似的,能來當兵?”
“你不知道?我聽說了,燕京來的一個大少爺,家里是首富,犯了事被他爹塞進來的。典型的關系戶!”
“我靠,又是這種垃圾!來部隊鍍金的吧?真他媽晦氣!”
各種議論聲不大不小,清晰地傳入林楓的耳中。而這些,其實都是一場精心安排的“開場白”。消息早已通過上級的授意,以一種半真半假的方式在老兵中流傳開來,目的就是為了營造一個充滿敵意和排斥的環境,作為對這位大少爺的第一道考驗。
各種議論聲不大不小,清晰地傳入林楓的耳中。他面無表情,仿佛沒有聽到一般,腳步依舊沉穩。
這些冷眼與鄙夷,對他而言,連前世任務中敵人最惡毒的詛咒都比不上,根本無法在他心中激起一絲漣漪。他只是在用自己那雙專業的眼睛,快速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
營區布局、崗哨位置、火力點配置、訓練設施的新舊程度……所有信息都被他迅速捕捉、分析、歸檔。在他看來,這里的防御等級,甚至還不如他曾經端掉的一個三流毒梟的老巢。
不過,這種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林楓很快便釋然了,這里畢竟是華夏腹地,擁有絕對的領空安全和邊防縱深。
“到了,新兵連三排九班,進去吧?!鳖I路的士官將他帶到一棟營房前,指了指其中一個房間,語氣平淡地說道,隨即轉身離去,似乎多一秒都不想和他這種“關系戶”待在一起。
林楓推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不大,十幾張上下鋪的鐵架床整齊地排列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汗味、皮革味和肥皂混合在一起的特殊味道。十幾個和他一樣穿著各色便服的年輕人,正或坐或站,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新環境,也打量著彼此。
林楓的出現,讓房間里的嘈雜聲瞬間一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他身上的那套休閑服,雖然已經盡量低調,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其價值至少在五位數以上。這與房間里大部分人那樸素甚至有些土氣的穿著,形成了鮮明對比。再加上他那因為長期縱欲和剛剛大病初愈而顯得過分蒼白的面色,以及那與生俱來的、屬于富家子弟的疏離氣質,讓他像一只誤入雞群的白天鵝,顯得格外刺眼。
短暫的安靜后,是壓抑不住的竊竊私語。
“我操,這哥們穿的是范思哲吧?來當兵還是來走秀?。俊?/p>
“看他那小白臉,風一吹就倒的樣子,能跑三公里嗎?”
“肯定是走后門進來的,這種人最惡心了,咱們以后可得離他遠點?!?/p>
面對這些毫不掩飾的排斥,林楓依舊視若無睹。他平靜地掃視了一圈,找了一個空著的下鋪,將自己那個簡單的行李包放了上去。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爆喝:
“都他媽吵什么吵!想上天啊!”
一個身影,如同鐵塔般堵在了門口。
來人大約二十七八歲,身高超過一米八五,身材魁梧壯碩,一身筆挺的迷彩作訓服被他撐得鼓鼓囊囊,充滿了力量感。他的皮膚是常年在烈日下暴曬形成的古銅色,一張國字臉棱角分明,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刮掉人一層皮。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張臉,黑得跟鍋底似的,不帶一絲笑容,充滿了生人勿近的威嚴。
他就是新兵九班的班長,李鐵。一個在猛虎師服役了八年的老兵,以訓練嚴格、脾氣火爆而聞名。
就在昨天,連長親自把他叫到了辦公室,神情嚴肅地交給了他一個“特殊任務”。
“李鐵,明天你們班要來一個新兵,叫林楓,燕京來的。”連長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壓低了聲音,“背景……很硬。他父親是林國棟?!?/p>
李鐵當時心頭就是一沉,他最討厭帶的就是這種背景通天的關系戶。
然而,連長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大感意外。
“但是,他父親親自托關系打的招呼,不是讓咱們照顧他,恰恰相反?!边B長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原話是:‘不把他當人看’。要用最嚴苛的紀律,最殘酷的訓練,把他那一身臭毛病、那點可憐的富家少爺自尊心,給我徹底碾碎了!讓他知道,錢和關系,在這里,一文不值!”
“……總之一句話,別把他練殘了,也別讓他死在訓練場上。除此之外,怎么狠怎么來。這既是上面的命令,也是他父親的請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李鐵當時就愣住了。他帶了這么多年兵,第一次聽到如此匪夷所思的要求。讓部隊往死里練自己兒子,這是親爹能干出來的事?
可命令就是命令。連長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了他,意思很明確——人你帶,往狠了練,出了事,有他老子兜著。
此刻,看著眼前這個面色蒼白、氣質疏離的林楓,李鐵心中那股對“關系戶”的厭惡,瞬間轉化成了一種復雜的、帶著些許“奉旨找茬”意味的審視。
他決定,要好好“招待”一下這位大少爺。
“你,就是林楓?”李鐵的聲音如同兩塊石頭在摩擦,低沉而沙啞。
“是?!绷謼饔哪抗?,平靜地回答。
“呵?!崩铊F從鼻子里發出一個不屑的音節。他上下打量著林楓,那眼神,就像屠夫在看一頭待宰的豬,充滿了挑剔和不耐。
“看你這身子骨,一陣風就能吹倒。來部隊干什么?體驗生活?告訴你,這里不是你家后花園!穿上這身軍裝,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收起你那套大少爺的臭毛病,不然,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哭著給你爹打電話!”
一番話,說得又沖又硬,毫不留情。
房間里的其他新兵,都用一種幸災樂禍的眼神看著林楓,準備看他如何出丑。在他們想來,這種嬌生慣養的大少爺,被人當眾如此羞辱,不當場翻臉才怪。
然而,林楓的反應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他沒有憤怒,沒有反駁,甚至連一絲情緒波動都沒有。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李鐵,然后點了點頭,吐出兩個字:“明白。”
又是這種平靜!
李鐵感覺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那股無名火“蹭”地一下就冒得更高了。他最不怕刺頭兵,就怕這種油鹽不進、看不透深淺的兵。
“明白?我看你什么都不明白!”李鐵上前一步,巨大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了林楓,“現在,所有人!把你們帶來的所有東西,全部給我倒出來!手機、錢包、手表、零食、香煙……一切跟部隊無關的東西,全部上交!我只給你們五分鐘時間!”
一聲令下,所有人立刻手忙腳亂地開始倒騰自己的行李。
李鐵則像一尊門神,死死地盯著林楓。
林楓的動作不緊不慢。他的行李很簡單,只有一個背包,里面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就只有一個錢包和一塊看起來頗為名貴的百達翡麗手表。
他將錢包和手表拿出來,放在了鋪上,然后看向李鐵,示意自己已經完成了。
李鐵走過去,拿起那塊手表掂了掂,冷笑道:“喲,好東西啊,抵得上我好幾年的津貼了。怎么,還想戴著這個跑五公里?”
林楓沒有說話。
“還有錢包,”李鐵打開錢包,里面厚厚一沓現金和十幾張各式各樣的黑金卡,讓他眼角抽搐了一下,“來當兵還帶這么多錢,想收買誰?。俊?/p>
“報告班長,我沒有其他東西了?!绷謼鞯恼Z氣依舊平淡。
李鐵將手表和錢包重重地扔進一個統一回收的紙箱里,然后指著林楓身上的衣服,喝道:“還有這身!你以為是來參加時裝秀嗎?馬上給我換上軍裝!動作快點!”
很快,所有人都上交了自己的私人物品,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散發著漿洗味道的迷彩作訓服。
衣服的料子很硬,磨在皮膚上有些粗糙。對于其他出身普通的新兵來說,這不算什么。但對于從小錦衣玉食的林楓來說,這種感覺本應是難以忍受的。
然而,他只是默默地穿好衣服,整理好衣領和袖口,動作一絲不茍。前世的他,穿過更粗糙的囚服,也穿過浸滿血污的作戰服,這點不適,對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所有人,都有!到樓下集合!給你們三十秒!”
李鐵的吼聲再次響起。
新兵們頓時亂作一團,爭先恐后地向門外沖去。
林楓跟在人群中,剛一邁步,就感覺到一陣虛弱。這具身體的底子實在太差,剛才站了那么一會兒,雙腿已經開始發軟。但他咬了咬牙,強行跟上了隊伍的節奏。
樓下的空地上,九班的十四名新兵歪歪扭扭地站成一排。
李鐵背著手,像一頭巡視領地的雄獅,在隊伍前踱來踱去。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最后又落在了林楓身上。
“站沒站相!挺胸!收腹!抬頭!你們是軍人,不是沒骨頭的軟腳蝦!”
他走到林楓面前,幾乎是鼻子對著鼻子,吼道:“尤其是你!兩腳跟并攏!兩腿挺直!雙手貼緊褲縫線!眼睛目視前方!聽明白沒有!”
“明白!”林楓大聲回答,聲音卻因為身體的虛弱而顯得有些中氣不足。
“大聲點!沒吃飯嗎!”
“明白!”這一次,林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吼聲雖然依舊沙啞,但卻透出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
李鐵冷哼一聲,不再糾纏,開始講解最基本的軍隊紀律和內務要求。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九月的太陽依舊毒辣,水泥地被烤得發燙。僅僅是站軍姿這一項最簡單的內容,就讓這些剛剛脫離了舒適生活的新兵們叫苦不迭。
汗水順著他們的臉頰滑落,浸濕了衣領。有人開始搖搖晃晃,有人忍不住想動一下。
而林楓,是所有人中最難受的一個。
他的身體本就虛弱,此刻更是感覺眼冒金星,雙腿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不住地打顫。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仿佛隨時都要罷工。
但他沒有動。
他那屬于傭兵之王的靈魂,正在用鋼鐵般的意志,強行駕馭著這具瀕臨極限的孱弱軀殼。他的牙關緊緊咬合,嘴唇因為缺氧而變得有些發白,但他的眼神,卻始終死死地盯著前方,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他知道,這是第一場考驗。
不僅僅是班長李鐵給他的考驗,更是他自己,給自己設下的第一道關卡。
如果連最簡單的站軍姿都堅持不下來,那還談何改造身體,談何重走兵王之路?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林楓的意識,甚至開始出現了一絲模糊。但他依舊在堅持,像一棵扎根在懸崖峭壁上的孤松,任憑風吹雨打,絕不彎折。
他沒有注意到,隊伍前方的李鐵,那雙銳利的眼睛,正通過眼角的余光,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
李鐵的臉上依舊是那副黑面神的樣子,但他的心中,卻第一次,對這個“關系戶”產生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