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絕對的靜止中,仿佛被拉伸成了堅韌而又粘稠的絲線,每一秒都充滿了煎熬。
林楓的視線早已失去了焦點,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了模糊的光影色塊。他唯一能清晰感知的,是來自這具身體內(nèi)部的、狂風(fēng)暴雨般的抗議。肌肉纖維在不堪重負(fù)下發(fā)出細(xì)微的悲鳴,每一條神經(jīng)末梢都在向大腦傳遞著酸、麻、脹、痛的信號。汗水如同溪流,從他的額角、鬢邊、后頸無聲地淌下,在他的腳下匯聚成一小灘濕痕。
他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幅度越來越大,仿佛秋風(fēng)中最后一片頑固的落葉,隨時都可能被吹落。血液在血管里沉重地奔流,心臟每一次的搏動,都像是在用盡最后的力氣敲擊一面疲憊的鼓。
這是身體的本能,是它在瀕臨極限時發(fā)出的最直接的警告——放棄,倒下,休息。
任何一個正常人,在承受這種痛苦時,都會選擇遵從身體的意志。
但林楓不是。
他的靈魂,如同一位冷酷的君王,高高在上地俯瞰著自己領(lǐng)土內(nèi)的這場“叛亂”。他清晰地感知著每一分痛苦,卻又以一種超然的姿態(tài),將這些痛苦剝離、分析,然后用一道道冰冷的意志命令,強(qiáng)行鎮(zhèn)壓下去。
腿在抖?那就把意識集中在股四頭肌和腓腸肌上,命令它們鎖死!
眼前發(fā)黑?那就調(diào)整呼吸節(jié)奏,用最深沉的吸氣,為大腦壓榨出最后一絲氧氣!
想放棄?這個念頭剛一萌生,就被一股源自尸山血海的殺伐之氣瞬間碾得粉碎!
前世的他,曾在敵人的水牢里被吊著拷打三天三夜,滴水未進(jìn);也曾在西伯利亞的冰原上,為了躲避追殺而潛伏在雪地里超過五十個小時。與那些徘徊在生死邊緣的經(jīng)歷相比,此刻這點站軍姿的痛苦,簡直如同孩童的嬉鬧。
意志,可以凌駕于**之上。這是他作為傭兵之王,用無數(shù)次生死考驗換來的唯一真理。
然而,真理歸真理,這具身體的孱弱卻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客觀事實。強(qiáng)大的意志可以壓制痛苦的感知,卻無法憑空創(chuàng)造出能量。林楓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機(jī)能,正在滑向一個危險的臨界點。
就在他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徹底失去意識的時候,一聲解脫的哨聲終于響起。
“嗶——!”
“原地休息十分鐘!”李鐵那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傳來。
命令下達(dá)的瞬間,林楓那根緊繃到極致的弦,“啪”地一聲斷了。
他強(qiáng)行維持的站姿瞬間崩潰,整個人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晃了一下,險些一頭栽倒在地。他下意識地用手撐住膝蓋,這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形。
“呼……哈……呼……”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肺部像是破舊的風(fēng)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刺痛感。心臟在肋骨后瘋狂地撞擊,仿佛要掙脫束縛跳出來。汗水模糊了他的雙眼,順著下巴滴落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瞬間蒸發(fā)。
周圍,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呻吟和抱怨聲。其他新兵雖然也累得夠嗆,但大多只是彎著腰、撐著腿,遠(yuǎn)沒有到林楓這種近乎虛脫的程度。
“我靠,不行了不行了,腿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這才第一天啊,就這么搞,以后日子可怎么過?”
“你看那個大少爺,臉白的跟紙一樣,好像快死了。”
一道充滿鄙夷的目光,落在了林楓的身上。李鐵踱步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嘴角掛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諷。
“怎么?林大少爺,這才剛開始,就不行了?你這身子骨,比我想象的還要金貴。要不要我給你叫個軍醫(yī)過來,給你掛一瓶葡萄糖?”
林楓沒有力氣回答,他只是抬起頭,用那雙依舊銳利的眼睛,平靜地看著李鐵。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屈辱,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靜。
這種眼神,讓李鐵心中再次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他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感覺,仿佛自己用盡全力的一拳,卻打在了一團(tuán)無形的空氣上。
“哼!廢物!”
他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不再理會林楓,轉(zhuǎn)身去訓(xùn)斥其他東倒西歪的新兵。
林楓緩緩地直起身,靠著墻壁,閉上眼睛,抓緊這寶貴的十分鐘,用腹式呼吸法,盡可能地恢復(fù)著體能。他知道,這僅僅是一個開始,一場漫長而艱苦的戰(zhàn)爭,才剛剛拉開序幕。
……
“嘀嘀嘀——嘟——!!!”
次日清晨,天還未亮,一陣尖銳刺耳的緊急集合哨聲,如同利劍般劃破了營區(qū)的寧靜,也狠狠地刺入了每一個新兵的夢鄉(xiāng)。
林楓幾乎是在哨聲響起的第一秒,就猛地睜開了眼睛。
這是刻印在他靈魂深處的本能反應(yīng)。在前世的無數(shù)個日夜里,任何一絲風(fēng)吹草動,都可能意味著死亡的降臨。
然而,當(dāng)他試圖從床上一躍而起時,一股撕心裂肺般的劇痛,瞬間從全身各處的肌肉傳遞而來,讓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昨天高強(qiáng)度的站姿訓(xùn)練,對于這具長期缺乏鍛煉的身體來說,無疑是一場災(zāi)難。此刻,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從脖子到腳踝,沒有一塊肌肉是不酸痛的。身體就像是被十幾個人狠狠地揍了一頓,然后又被大卡車碾過一樣,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
“快快快!穿衣服!集合了!”
“我的腰帶呢?誰看到我的腰帶了?”
“媽的,三分鐘之內(nèi)要到樓下,來不及了!”
宿舍里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新兵們睡眼惺忪,手忙腳亂地穿著那身還不太合身的軍裝,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懖唤^于耳。
林楓咬著牙,忍著劇痛,用最快的速度穿戴起來。他的動作或許因為身體的僵硬而顯得有些遲緩,但每一個步驟都清晰而有條理,沒有絲毫的慌亂。這是他前世養(yǎng)成的習(xí)慣,越是緊急的時刻,越要保持冷靜。
當(dāng)他跌跌撞撞地沖出營房,跑到樓下空地上時,時間剛好過去了兩分五十秒。
李鐵黑著一張臉,手里拿著秒表,站在隊伍前面。看到最后一個到達(dá)的林楓,他眼中的不屑又濃了幾分。
“全體都有!向右看齊!向前看!報數(shù)!”
“一!二!三!……”
聲音稀稀拉拉,毫無氣勢。
“都沒吃飯嗎!大聲點!重新報數(shù)!”李鐵的咆哮聲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炸響。
……
一番折騰后,隊伍總算站得有模有樣。李鐵冷冷地掃視了一圈,說道:“從今天開始,每天早上五公里越野,雷打不動!現(xiàn)在,全體都有,目標(biāo)訓(xùn)練場,跑步——走!”
五公里!
這個數(shù)字,讓所有新兵的臉上都露出了一絲苦色。
而對于林楓來說,這不啻于一道催命符。
隊伍開始緩緩跑動起來。剛開始的速度并不快,李鐵似乎有意讓這群新兵蛋子有一個適應(yīng)的過程。但即便如此,林楓也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
他每跑一步,全身的肌肉都在尖叫抗議。雙腿像是灌滿了鉛,沉重?zé)o比。更要命的是他的心肺功能,才跑了不到三百米,他的呼吸就已經(jīng)開始急促,胸口發(fā)悶,像是壓了一塊巨石。
他努力地運(yùn)用前世學(xué)到的呼吸技巧,三步一呼,三步一吸,試圖找到一個最節(jié)省體能的節(jié)奏。然而,強(qiáng)大的理論,卻無法彌補(bǔ)硬件上的巨大鴻溝。他的肺活量太小,供氧能力嚴(yán)重不足,沒跑多遠(yuǎn),呼吸節(jié)奏就已經(jīng)徹底被打亂。
“呼哧……呼哧……”
他的喘息聲越來越粗重,像一頭瀕死的老牛。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那是毛細(xì)血管因為不堪重負(fù)而破裂的跡象。
他漸漸地,從隊伍的中間,落到了隊尾。
“喂,那個小白臉,快跟上啊!”
“哈哈,你看他那樣,跑得比我奶奶散步還慢。”
“關(guān)系戶就是關(guān)系戶,中看不中用。”
林楓充耳不聞。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和擂鼓般的心跳聲。他的所有意志,都集中在對抗身體的極限上。
“林楓!你在干什么!給我跑起來!”李鐵在隊伍前方怒吼著,聲音透過清晨的薄霧傳來,充滿了不耐煩。
林楓咬緊牙關(guān),試圖加快腳步。但他的雙腿已經(jīng)開始不聽使喚,每抬起一次,都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他的視野開始搖晃,天與地仿佛都在旋轉(zhuǎn)。
一公里。
當(dāng)隊伍跑完一公里時,林楓已經(jīng)被甩下了近兩百米。他感覺自己的肺就像是要炸開了一樣,每吸入一口空氣,都如同刀割般疼痛。
他知道,自己快到極限了。
就在這時,一股強(qiáng)烈的惡心感,猛地從胃部翻涌而上,直沖喉嚨。
“呃……”
他再也壓制不住,猛地停下腳步,彎下腰,扶著路邊的一棵樹,劇烈地干嘔起來。
“嘔——!”
他什么都沒吐出來,因為昨晚的飯菜早已消化干凈。他吐出的,只有一些酸澀的胃液和膽汁,灼燒著他的食道,讓他的眼淚都控制不住地流了出來。
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個狼狽不堪的身影上。
嘲笑聲、議論聲、嘆息聲,不絕于耳。
李鐵黑著臉,大步流星地走了回來。他站在林楓面前,看著他那張因為嘔吐而漲得通紅,又因為缺氧而慘白一片的臉,眼神中的厭惡幾乎要溢出來。
“吐了?”他冷冷地問道,聲音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這才一公里,你就給我吐了?林楓,我問你,你是不是個男人!”
林楓撐著樹干,大口地喘著氣,沒有回答。
“我告訴你,在我的班里,沒有廢物!也沒有逃兵!”李鐵的聲音如同寒冬里的冰碴子,“五公里,一米都不能少!跑不完,今天就別想吃飯!聽到了沒有!”
說完,他轉(zhuǎn)身對著隊伍吼道:“所有人,繼續(xù)跑!誰也別管他!”
隊伍再次開動,很快就消失在了前方的拐角處。
空曠的跑道上,只剩下林楓一個人,還有一個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面,負(fù)責(zé)收容掉隊人員的副班長。
屈辱嗎?
若是原來的那個林楓,此刻恐怕早已羞憤欲絕,甚至?xí)?dāng)場爆發(fā),與李鐵大吵一架。
但現(xiàn)在的林楓,心中沒有絲毫的屈辱感。
他那顆屬于傭兵之王的心,早已被磨礪得堅硬如鉆。嘲諷和輕視,根本無法傷及分毫。他此刻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征服!
征服這具孱弱的身體,征服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五公里!
他緩緩地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殘留的酸液。他的眼神,在經(jīng)歷過剛才的生理極限后,非但沒有絲毫的退縮和畏懼,反而燃燒起一股駭人的火焰。那是一種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偏執(zhí)與瘋狂!
他沒有再跑,因為他知道,以目前的狀態(tài),再跑下去只會導(dǎo)致徹底昏厥。
他開始走。
一步,一步,堅定而沉穩(wěn)。
他調(diào)整著呼吸,放松著僵硬的肌肉,讓那顆超負(fù)荷的心臟,得到一絲喘息的機(jī)會。
走了大約兩百米,他感覺身體稍微緩過來一些,便又開始了慢跑。
速度很慢,姿態(tài)也很狼狽,但他沒有停下。
跑不動了,就走。能走了,就繼續(xù)跑。
汗水早已濕透了他的全身,迷彩服緊緊地貼在身上,黏膩而難受。嘴唇干裂,滲出了血絲。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但他依舊在堅持。
這是一場戰(zhàn)爭。
一場強(qiáng)大的靈魂與孱弱的**之間的戰(zhàn)爭。
沒有硝煙,沒有炮火,卻比任何一場戰(zhàn)爭都更加殘酷,更加考驗人的意志。
當(dāng)他最終拖著幾乎要散架的身體,回到訓(xùn)練場終點時,大部隊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整理,正準(zhǔn)備前往食堂。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
他比最后一名,還慢了整整二十分鐘。
李鐵站在那里,看著這個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渾身搖搖欲墜的身影,眼神中第一次,除了厭惡和鄙夷之外,多了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東西。
他本以為,這個大少爺在被他那樣羞辱之后,會直接放棄,會哭著喊著要回家。
可他沒有。
他竟然,真的靠著走和挪,完成了這五公里。
雖然成績爛得慘不忍睹,但這份硬撐到底的毅力,卻讓李鐵這個老兵,都感到了一絲動容。
當(dāng)然,動容也僅僅是一閃而過。
“歸隊!”他冷冷地吐出兩個字,然后轉(zhuǎn)身,帶著隊伍走向食堂。
林楓拖著沉重的步伐,跟在了隊伍的最后面。
他知道,這痛苦的一天才剛剛開始。接下來的體能訓(xùn)練,將會是另一場煉獄。
他躺在自己的床鋪上,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除了喘息,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下午的體能訓(xùn)練,對他而言,就是一場公開的處刑。
三十個俯臥撐,他做到第五個,雙臂就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啪”地一下拍在了地上。
五十個仰臥起坐,他掙扎著完成了不到二十個,腹部就如同撕裂般劇痛,再也起不來。
引體向上,更是恥辱的零。他甚至連在單杠上多懸掛幾秒鐘都做不到。
他成了整個新兵連的笑柄。
“廢物”、“關(guān)系戶”、“林妹妹”……各種各樣的外號,開始在他背后流傳。
宿舍里,沒有人愿意和他說話。吃飯時,他周圍的座位總是空著的。他被徹底地孤立了。
夜幕降臨,熄燈號響起。
黑暗籠罩了整個營房,周圍傳來戰(zhàn)友們疲憊的鼾聲。
林楓睜著眼睛,毫無睡意。
身體上的痛苦如同潮水般一**襲來,但他強(qiáng)大的神經(jīng)早已習(xí)慣了這一切。他真正在意的,是那種深深的無力感。
空有屠龍之技,手中卻連一把生銹的匕首都沒有。
這種感覺,比死亡更讓他難受。
但他沒有絕望。
在最深沉的黑暗中,他的雙眼,亮得驚人。
“這才第一天……”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
他知道,想要贏得這場戰(zhàn)爭,他需要比任何人,都付出更多的努力。
他需要時間,更需要忍耐。
而這兩樣?xùn)|西,他恰恰,最不缺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