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總結表彰大會的余溫,在偵察一連的營區(qū)里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林楓胸前那枚金光閃閃的三等功獎章,仿佛一盞明燈,不僅照亮了他自己的軍旅前路,也點燃了所有戰(zhàn)友心中對于榮譽的渴望。連隊的訓練氛圍,因此變得愈發(fā)火熱,即便是在滴水成冰的嚴冬,訓練場上依舊是龍騰虎躍,殺聲震天。
然而,再熾熱的訓練熱情,也抵不過“回家”二字帶來的引力。隨著年關將近,空氣中除了凜冽的寒風,還悄然彌漫開一絲名為“鄉(xiāng)愁”的特殊氣息。戰(zhàn)士們在訓練間隙,討論的話題也逐漸從戰(zhàn)術動作、武器參數(shù),轉向了家鄉(xiāng)的飯菜、久別的親人以及那張來之不易的探親假條。
終于,在一天的晚點名后,指導員拿著一份名單,清了清嗓子,宣布了本年度第一批探親休假人員的名單。
“……根據條令規(guī)定,結合年度工作安排,經連隊黨支部研究決定,批準以下同志按計劃休假探親……”
每當一個名字被念到,隊伍中便會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低聲歡呼和善意的哄笑。被點到名的戰(zhàn)士,則會激動地高聲答“到”,臉上的喜悅幾乎要溢出來。
指導員的目光在名單上移動著,最后,他抬起頭,看向隊伍中那個身姿最為筆挺的身影,嘴角含笑,清晰地念道:“林楓!”
“到!”
林楓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wěn)有力。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聽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那顆在槍林彈雨中都能保持絕對冷靜的心臟,竟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回家。
這兩個字,對于他的靈魂而言,是一個既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詞匯。
前世,他沒有家。所謂的“回去”,不過是從一個殺戮場,回到另一個冰冷的、充滿了消毒水和槍油味的基地。那里沒有等待他的親人,只有冰冷的任務簡報和下一次行動的死亡指標。
而今生,他有了一個法理上的家。一個位于繁華都市中心,裝修奢華,卻被原主記憶標記為“冰冷”和“疏離”的地方。那里,有一位商界巨擘的父親,和一位雍容華貴的母親。他們是這具身體血緣上的至親,卻是他靈魂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點名結束后,營區(qū)里徹底沸騰了。拿到假條的戰(zhàn)士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興奮地規(guī)劃著回家的行程,討論著要給家人帶些什么禮物。熊振、侯勇和王大力三人,雖然這次沒能排上第一批,但他們比林楓自己還要激動,將他團團圍住。
“楓哥!太好了!你終于可以回家了!”王大力憨厚的臉上滿是真誠的喜悅,“回去一定要多吃點好吃的,把身體養(yǎng)得壯壯的!”
“就是!”熊振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林楓的肩膀上,震得他身子微微一晃,“你爸可是首富!回家還不是想吃啥吃啥,想玩啥玩啥!哎,對了,楓哥,你家是不是有那種……就是電影里演的,帶游泳池的大別墅?”
侯勇則擠眉弄眼地湊了過來,用胳膊肘捅了捅林楓,壓低了聲音,笑得有些猥瑣:“楓哥,你可是咱們猛虎團的英雄!這次衣錦還鄉(xiāng),以前那些瞧不起你的小姑娘,還不得排著隊往你身上撲?嘿嘿,你懂的!”
面對戰(zhàn)友們七嘴八舌、充滿了善意與好奇的調侃,林楓只是淡淡地笑著,沒有多言。他的思緒,早已飄向了那個遙遠的、被記憶包裹的“家”。
期待嗎?
當然。
他期待著,能親眼看一看那個在前世的夢中都未曾出現(xiàn)過的、屬于自己的合法家庭。他期待著,能將這身筆挺的軍裝,和胸前這枚沉甸甸的軍功章,展示給那兩位給予了這具身體生命的父母看。他想讓他們知道,他們的兒子,已經不再是那個讓他們失望透頂?shù)募wü子弟。他已經脫胎換骨,成為了一個頂天立地的軍人,一個讓他們足以驕傲的兒子。
這或許,是對這具身體原主的一種告慰,更是他自己內心深處,對于“正常生活”和“家庭溫暖”最本能的渴望。
然而,與期待同樣強烈的,是那份深藏心底的忐忑與不安。
他該如何面對他們?
當他推開家門,看到那兩位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時,第一句話,該說什么?是生硬地擠出一聲“爸,媽”,還是沉默地遞上自己的行李?
原主的記憶中,與父親林國棟的交流,充滿了叛逆的爭吵和冰冷的對峙。與母親的溝通,則多是物質上的索取和情感上的漠視。那些畫面,像是一根根尖銳的刺,即便如今換了一個靈魂,也依舊能感受到那份殘留的尷尬與痛楚。
他可以模仿原主的語氣嗎?不可能。他如今的氣質、眼神、言行舉止,早已與那個紈ü子弟判若兩人。任何刻意的模仿,都只會顯得拙劣而可笑。
那他該用真實的自己去面對嗎?一個冷靜、理智、甚至帶著幾分疏離的靈魂,去扮演一個浪子回頭的兒子角色?他們能接受嗎?會不會覺得自己的兒子,仿佛被什么東西附了體,變得完全陌生了?
這種感覺,比讓他獨自一人潛入戒備森嚴的敵后,還要讓他感到緊張。在戰(zhàn)場上,敵人就是敵人,目標就是目標,一切都可以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去解決。但在家庭這片全新的“戰(zhàn)場”上,沒有敵人,只有復雜的情感糾葛。他前世積累的所有戰(zhàn)斗技能,在這里,都將毫無用武之地。
這天晚上,林楓沒有去訓練場加練。他獨自一人,坐在宿舍的書桌前,打開了抽屜,取出了一個被他用防水袋小心包裹著的信封。
信封里,是入伍大半年來,家里寄來的幾封信。
他抽出第一封,那是他剛入伍一個月時收到的。信是父親林國棟的秘書代筆打印的,言辭客套而冰冷,內容無非是公式化地詢問幾句“是否適應”,然后便是嚴厲地告誡他“必須在部隊好好改造,不許再惹是生非,否則就斷掉一切經濟來源”。信的末尾,甚至沒有父親的親筆簽名。
林楓還記得,當時他看到這封信時,內心毫無波瀾。因為這完全符合原主記憶中,那個威嚴而冷漠的父親形象。
他抽出第二封信,時間是在他新兵連考核打破紀錄的事跡,通過部隊的內部通訊,被林國棟得知之后。這一次,信是母親親手寫的。字跡娟秀,卻帶著幾分小心翼翼。信中,不再有責備,而是充滿了驚訝與試探性的關懷。
“小楓,聽你爸爸說,你在部隊表現(xiàn)很好,還拿了獎?媽媽真為你高興……部隊訓練苦不苦?有沒有受傷?錢還夠不夠用?如果缺什么,一定要告訴媽媽……”
短短幾句話,卻讓林楓當時的心,第一次有了一絲觸動。他能從那略顯生疏的關懷中,感受到一位母親在兒子“浪子回頭”后,那種既欣喜又不知所措的復雜心情。
他抽出最后一封信,是前不久剛收到的,在他獲得三等功的消息傳回家里之后。這一次,信的末尾,除了母親一如既往的噓寒問暖,還多了一行字,是父親林國棟的親筆。那字跡,蒼勁有力,一如其人。
“好好干,家里等你回來。”
沒有過多的言語,卻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林楓仿佛能看到,那個在商場上叱咤風云的男人,在寫下這行字時,那張嚴肅的臉上,或許也曾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與驕傲。
林楓將信紙一張張仔細地折好,重新放回信封。
他心中的忐忑,似乎被這些文字,撫平了些許。
或許,情況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他們,也在期待著他的歸來。他們期待的,或許不是那個曾經的紈ü子弟,而是一個全新的、讓他們能夠重新寄予希望的兒子。
而他,恰好就是。
第二天,林楓開始為回家做準備。
其實,一名軍人回家,并沒有太多東西需要收拾。幾件換洗的便裝,一些洗漱用品,一個簡單的背包就足夠了。
他將自己的常服,仔細地熨燙了一遍,確保沒有一絲褶皺。然后,他將那枚三等功獎章,從常服上小心翼翼地取下,用一塊柔軟的絨布包好,放進了證書的夾層里。他決定,要將這份榮譽,親手交到父母的手中。這,或許是比任何昂貴的禮物,都更能讓他們感到欣慰的東西。
他去了一趟鎮(zhèn)上的集市,買了一些部隊駐地特產的干貨和山菌。東西不貴,卻是他的一份心意。他想讓他們知道,他已經學會了關心和思考,而不再是那個只知道索取的孩子。
看著林楓在那里認真地挑選著山貨,跟他一起來的侯勇,忍不住打趣道:“楓哥,你可是首富的兒子,回家還帶這些‘土特產’?你爸媽那是什么山珍海味沒吃過啊?”
林楓一邊將一包品相最好的松茸遞給老板打包,一邊平靜地回答:“東西的價值,不在于價格。這是我用自己的津貼買的,意義不一樣。”
侯勇聞言,愣了一下,隨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臉上的嬉笑也收斂了許多。他忽然覺得,眼前的林楓,在某些方面,比他們這些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想得還要通透,還要成熟。
出發(fā)的前一天晚上,連長高建國把林楓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辦公室里,爐火燒得很旺。高建國親自給他倒了一杯熱茶,示意他坐下。
“準備好了?”高建國看著他,眼神溫和。
“報告連長,準備好了。”
“嗯。”高建國點了點頭,呷了一口茶,緩緩說道,“林楓,我知道你家里的情況。你父親把你送到部隊來,是希望你能夠在這里,淬煉成鋼。現(xiàn)在,你做到了,而且做得比所有人預想的,都要好。”
他放下茶杯,目光變得鄭重起來:“你這次回去,不僅僅是探親,也是一次‘匯報’。你要讓你父母看到,人民軍隊,是怎樣一個大熔爐。你要讓他們看到,他們的兒子,是怎樣從一塊頑鐵,被鍛造成了一把利刃!讓他們?yōu)槟泸湴粒瑸槿嗣褴婈狉湴粒∵@是任務,明白嗎?”
“是!保證完成任務!”林楓猛地站起身,立正敬禮,聲音鏗鏘有力。
高建國的話,如同一劑強心針,瞬間驅散了他心中最后的一絲迷惘。
是啊,他不是一個人回去的。他的身后,站著偵察一連,站著猛虎團,站著這身橄欖綠所代表的一切!他回去,是去展示一名共和**人的風采!
想到這里,他所有的忐忑,都化作了一股昂揚的自信與決心。
他不再糾結于該如何稱呼,不再憂慮該如何相處。他只需要,將自己最真實、也是最好的一面——一個自信、堅毅、懂得感恩與責任的軍人林楓,堂堂正正地,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
這就夠了。
告別了連長,林楓回到宿舍。熊振他們早已幫他把背包打好,水壺也灌滿了熱水。
“楓哥,一路順風!”
“到家了給我們來個電話!”
“記得多拍幾張照片回來,讓我們也見識見識首富的家啥樣!”
戰(zhàn)友們質樸而熱情的囑咐,讓林楓的心中,充滿了暖意。
他用力地和三個好兄弟,依次擁抱。
“放心吧,等我回來!”
次日清晨,天還未亮,林楓便已穿戴整齊。他沒有穿那身嶄新的常服,而是依舊選擇了一身洗得有些發(fā)白的作訓服。這是他最習慣、也最感親切的“皮膚”。
他背上簡單的行囊,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這生活了近一年的營房,然后,沒有絲毫留戀地,轉身,邁開大步,走向營區(qū)門口。
冬日的晨曦,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將金色的光芒,灑向大地。
林楓的身影,被朝陽拉得很長,他走得堅定而沉穩(wěn),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時代的鼓點上。
前方,是繁華的都市,是未知的親情。
是一場全新的,只屬于他林楓的,“戰(zhàn)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