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邊第一縷魚肚白艱難地撕開厚重的鉛云時,猛虎團營區門口那盞徹夜長明的崗燈,顯得有些孤寂。凜冽的冬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輕響,為這清晨的肅穆增添了幾分蕭瑟。
林楓背著簡單的行囊,站在營區門口那條筆直的水泥路中央。他沒有回頭,但身后那三道灼熱的目光,卻如影隨形,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兄弟情誼。
“楓哥,真不用我們送你去車站啊?”熊振甕聲甕氣的聲音里,滿是擔憂。他手里還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網兜,里面是連隊食堂特意為林楓煮的十幾個茶葉蛋,此刻還冒著絲絲熱氣。
“連里的車五分鐘就到,你們回去吧,天這么冷。”林楓轉過身,看著眼前這三個幾乎要貼在一起取暖的活寶,平靜的臉上,線條不由得柔和了幾分。
“那可不行!”侯勇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子,強行擠出一個夸張的笑臉,“咱們三班的‘核武器’首次返鄉,我們這幾個‘常規導彈’怎么也得護送到發射架上啊!楓哥,我可跟你說,回到花花世界,你可得把持住!要是被哪個妖精給勾了魂,忘了咱們這些在部隊里吃土的兄弟,我……我就讓熊振天天去你家蹭飯!”
“去你的!”熊振一巴掌拍在侯勇后腦勺上,卻也咧開大嘴笑了起來,“楓哥,侯勇說的雖然混賬,但理是這么個理。你……你可別回去了就不想回來了。”
說到最后,這個鐵塔般的漢子,聲音里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他們早已習慣了有林楓在的日子,那個無所不能的身影,是他們訓練時的標桿,是他們遇到困難時最堅實的依靠。他這一走,雖然只有短短二十幾天,卻仿佛抽走了整個班的靈魂。
王大力沒他們倆那么能說會道,只是默默地上前一步,將熊振手里的網兜塞進林楓的手里,又把自己脖子上的那條軍綠色圍巾解下來,笨拙地想要給林楓圍上。
“楓哥,路上……暖和點。”
林楓看著王大力那雙清澈而真摯的眼睛,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動作,然后將圍巾重新給他系好,動作輕柔而標準。
“穿著單薄就別逞能。我身體好,不怕冷。”他頓了頓,目光依次掃過三人的臉,鄭重地說道,“等我回來。”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依依不舍,只有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但這四個字,從林楓口中說出,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安撫了三人心中所有的不舍與擔憂。
“是!”三人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腰桿,仿佛在接受命令。
遠處,車燈的光柱劃破晨曦,一輛軍用吉普車緩緩駛來,停在了他們面前。
“走了。”林楓對著三人點了點頭,隨即轉身,拉開車門,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吉普車啟動,濺起一片塵土,很快便匯入了通往外界的國道。林楓坐在后座,透過后視鏡,看到那三個身影依舊筆直地站在營區門口,像三棵頑強的白楊樹,直到最終縮小成三個模糊的黑點,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他緩緩收回目光,將手中的茶葉蛋網兜,放在了身邊的座位上。蛋殼的余溫,透過尼龍網,溫暖著他的手心,也溫暖著他那顆逐漸被情感填滿的心。
從部隊駐地到最近的縣城火車站,需要近一個小時的車程。車窗外,是單調而熟悉的北方冬日景象:光禿禿的田野,結著薄冰的河溝,以及偶爾掠過的、炊煙裊裊的村莊。這一切,都帶著一種樸素而寧靜的氣息,與軍營的鐵血肅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林楓靜靜地看著窗外,大腦卻在高速運轉。他正在進行一次自我調整,一次從“戰斗模式”向“日常模式”的切換。這是前世作為頂級傭兵的必備技能,每一次任務結束后,他都需要強迫自己褪去滿身的殺氣,偽裝成一個普通人,融入茫茫人海。
但這一次,他知道,有所不同。
他不是在偽裝。
他是在回歸。
抵達火車站時,天已大亮。
當林楓背著軍用背包,從那輛掛著軍牌的吉普車上下來,踏上車站廣場地磚的那一刻,一股截然不同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那是屬于“人間”的氣息。
嘈雜、喧囂,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
廣場上,人群熙熙攘攘。拖著巨大行李箱、行色匆匆的旅客;圍著小販討價還價的本地居民;追逐打鬧、發出尖叫聲的孩子;以及廣播里不斷循環播放的、帶著標準播音腔的列車信息……這一切,匯聚成一股龐雜的信息洪流,瞬間涌入林楓的感官。
他那雙早已習慣了在戰場上捕捉最細微動態的眼睛,此刻正下意識地進行著高速掃描。
左前方三十米,一個男人將手伸進了旁邊女人的背包,是小偷;右側候車亭,兩個青年正在激烈爭吵,隨時可能動手;入口處,安檢員的表情帶著職業性的疲憊,安檢流程存在三個以上的明顯漏洞……
無數的危險信號和戰術信息,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但僅僅一秒之后,他便強行將這些職業本能壓了下去。
他提醒自己:這里不是戰場,是和平國度的腹地。那些人,是自己發誓要守護的同胞。
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雜著劣質香煙、方便面調料包和人群汗液的味道,有些嗆人,卻真實得讓他感到一陣恍惚。
他邁開腳步,匯入人流。他那筆挺的身姿、沉穩的步伐,以及身上那股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軍人氣質,引來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但他毫不在意,徑直走向售票窗口。
“買一張去京海市的高鐵票,最近的一班。”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有力,在嘈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有穿透力。
售票員抬起頭,看到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和堅毅的眼神,不由得愣了一下,隨即麻利地敲擊著鍵盤:“軍人同志,請出示您的證件,可以優先購票。”
林楓遞上自己的士兵證。當售票員看到證件上“三等功”的備注時,眼神中的尊敬又多了幾分。很快,一張通往千里之外家鄉的車票,便遞到了他的手中。
候車大廳里,更是將凡塵俗世的百態,濃縮于一堂。
林楓找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將背包放在腳邊,脊背依舊挺得筆直,雙手平放在膝上,保持著軍人標準的坐姿。他就像一座沉默的礁石,任由周圍喧囂的浪潮拍打。
他看到,一個年輕的母親,正手忙腳亂地哄著懷里啼哭不止的嬰兒,臉上滿是疲憊與愛憐;不遠處,一對衣著樸素的老夫妻,正小心翼翼地分享著一桶泡面,老頭將面里的那塊脫水肉片,仔細地夾到了老婆子的碗里,換來對方嗔怪的一瞥;還有一群背著畫板的藝術生,正圍在一起高聲談笑著,青春的氣息撲面而來,無憂無慮。
這些,都是最平凡、最瑣碎的生活片段。
在前世,他或許也曾見過類似的場景,但那時的他,只會將這些視為行動背景板上無意義的噪點。他的眼中,只有目標、威脅和逃生路線。
而現在,他用一種全新的視角,審視著這一切。
那個嬰兒的啼哭,不再是噪音,而是一個新生命對世界的宣告。
那對老夫妻的分享,不再是貧窮,而是一種相濡以沫的溫暖。
那些學生的笑聲,不再是聒噪,而是一個國家未來的希望與活力。
他忽然深刻地理解了指導員常說的一句話:“我們之所以要忍受最嚴酷的訓練,之所以要時刻準備著流血犧牲,為的,就是讓身后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能夠永遠擁有像這樣抱怨、歡笑、爭吵的權利。”
守護。
這個詞,在他的心中,從未像此刻這般清晰而沉重。
“嗚——”
高鐵進站的汽笛聲,拉回了他的思D緒。
他站起身,隨著人流,走上站臺。白色的“和諧號”列車,如同一條蓄勢待發的巨龍,靜靜地匍匐在鐵軌上,充滿了現代工業的力量感。
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列車緩緩啟動,并迅速攀升至一個令人咋舌的速度。窗外的景物,飛速地向后掠去,逐漸變得模糊。
車廂里很安靜,與之前綠皮火車的喧鬧截然不同。人們大多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機或電腦,偶爾的交談,也刻意壓低了聲音。這是一個高速運轉的、效率至上的時代縮影。
林楓沒有玩手機。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飛逝的風景,從荒蕪的田野,到富庶的平原,再到逐漸密集起來的城鎮。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從一個世界,高速地穿梭向另一個世界。
他剝開一個茶葉蛋,這是熊振他們硬塞給他的。熟悉的、帶著一絲部隊食堂特有味道的香氣,在鼻尖縈繞。他小口地吃著,仿佛在品嘗著過去一年的軍旅記憶。
鄰座是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看起來像個企業高管,正對著筆記本電腦,用英語開著一個跨國視頻會議。他口中不斷蹦出“資本”、“市場”、“利潤率”等詞匯,神情專注而自信。
林楓的目光,在他的屏幕上停留了零點一秒。那上面,是一份復雜的金融模型圖表。在前世,為了追蹤一個藏身于華爾街的金融巨鱷,他曾自學過這些東西,甚至比眼前這個男人懂得更深。
但現在,這些知識對他而言,就像是上輩子的塵封記憶。他的人生,已經選擇了另一條截然不同的跑道。他不再追逐金錢,而是守護創造金錢的和平環境。
不知不覺之間,他竟有些困了。
在部隊里,他的神經總是處于半緊繃狀態,即便是睡覺,也保持著高度的警覺。而此刻,在這平穩運行、安全舒適的高鐵車廂里,在周圍一片祥和安寧的氛圍中,他那根緊繃了一年多的弦,終于,有了一絲松動的跡象。
他微微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列車的行進聲,仿佛成了最有效的催眠曲。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沒有槍聲,沒有鮮血,只有猛虎團的訓練場,有戰友們的笑臉,還有……一扇模糊的、似乎在等待他推開的家門。
“各位旅客,前方到站,京海西站……”
當甜美的廣播聲在車廂里響起時,林楓猛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在一瞬間恢復了往日的銳利與警覺,但很快,便被窗外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由無數摩天大樓構成的鋼鐵森林所吸引。
京海市。
這個國際化的大都市,這具身體的故鄉。
他回來了。
林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軍容,將背包甩到肩上。他的動作,依舊沉穩有力,但只有他自己能感覺到,自己的掌心里,已經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列車緩緩停穩,車門開啟。
一股夾雜著都市特有的繁華與尾氣味道的空氣,涌了進來。
林楓深吸一口氣,邁開腳步,踏上了站臺的地面。
腳下,是堅實的土地。
前方,是未知的家門。
一場全新的,沒有硝煙的“戰斗”,即將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