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如同投入冰湖的一塊烙鐵,瞬間在極致的冰冷與寂靜中,激起了劇烈而無聲的反應。
林楓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在無數次隊列呼號中磨礪出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林國棟和王淑芬的心上。他那句臨時改口的“向家里”,更是將一名軍人的鐵血天職與一個兒子回歸家庭的身份,用一種略顯生硬卻又無比真誠的方式,連接在了一起。
王淑芬的眼淚,在這一刻,再也無法抑制。
那不是悲傷的淚水,而是一種混雜了震驚、心疼、欣慰與陌生的復雜情感洪流,沖垮了她所有的情緒堤壩。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肩膀卻在劇烈地顫抖。她看著茶幾上那本紅色的榮譽證書和那枚在燈光下閃耀著冰冷光澤的三等功獎章,仿佛看到了兒子在訓練場上揮灑的無數汗水,看到了他在泥潭里翻滾的疲憊身影,看到了他為了這份榮譽所付出的一切代價。
這份榮譽,像一柄鋒利的匕首,刺破了她過去對兒子所有“紈绔”的印象,也深深刺痛了她作為母親的心。
而林國棟,這位在商海中翻云覆雨、早已練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男人,此刻,他那雙銳利如鷹的眼眸中,也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的身體,在那一瞬間,猛地繃緊了。他死死地盯著那枚軍功章,目光仿佛要將那塊小小的金屬看穿。作為一名成功的商人,他一生中見過無數的獎杯、證書和榮譽,它們代表著財富、地位與權力。然而,眼前這枚小小的、由國家暴力機器所授予的軍功章,其分量,卻重過了他所見過的任何東西。
因為它代表的,是奉獻,是犧牲,是國家意志的最高肯定。
他從未想過,自己這個曾經讓他失望透頂、一度以為已經徹底廢掉的兒子,有一天,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將這樣一份沉甸甸的榮譽,擺在他的面前。
林楓那句“向班……向家里報告”,更是讓他心神劇震。他聽出了那句未出口的“班長”,也聽懂了那句改口后的“家里”。這代表著,在兒子的潛意識里,已經將家庭,放在了一個與軍隊命令同等重要的位置上。這更代表著,他已經徹底融入了那個鐵血熔爐,并將那里的規則與榮譽,視作了自己人生的信條。
林國棟緩緩地,伸出了那只簽過無數上億合同、決定過無數企業生死的手。他的手,第一次,在拿起一件東西時,顯得如此鄭重,甚至帶著一絲輕微的顫抖。
他沒有去碰那本證書,而是用指尖,輕輕地,觸碰了一下那枚冰冷的軍功章。
一股涼意,從指尖傳來,卻仿佛點燃了他心中早已冷卻的某些東西。
“好……”
許久,林國棟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個字。
僅僅一個字,卻仿佛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緩緩地抬起頭,再次看向林楓,那眼神中,審視與探究已經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藏的驕傲,以及一絲更加隱晦的……敬意。
是的,敬意。
一個父親,對自己兒子的敬意。因為他知道,這份榮譽,是用錢買不來的,是用權力換不來的,只能用最純粹的血與汗,去拼回來。
“飯……飯菜都涼了。”王淑芬終于勉強平復下情緒,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卻比哭還要難看,“走,我們……我們去吃飯。邊吃邊說,啊?”
她的話,打破了客廳里那莊重到近乎凝固的氣氛,像一個臺階,讓所有人都得以從那份強烈的情感沖擊中,暫時脫離出來。
林國棟也順勢站起身,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軍功章,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沉聲對林楓道:“吃飯吧。”
林楓點了點頭,跟在二人身后,走向餐廳。
餐廳的設計與客廳一脈相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京海市璀璨的城市天際線。一張足以容納十二人的長條形黑檀木餐桌上,此刻卻只擺放了三副精致的骨瓷餐具,顯得有些空曠和冷清。
但桌上的菜肴,卻豐盛得令人咋舌。
清蒸東星斑、澳洲龍蝦刺身、黑松露焗澳帶、佛跳墻……每一道菜,都是由頂級廚師精心烹制,無論是食材還是擺盤,都堪稱藝術品。這是王淑芬特意吩咐廚房準備的,幾乎囊括了原主記憶中所有喜歡吃的、昂貴的東西。她試圖用這種最直接的方式,來彌補自己過去一年對兒子的“虧欠”。
然而,當林楓看到這一桌珍饈美味時,心中卻沒有泛起絲毫波瀾。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部隊食堂里那熱氣騰騰的大鍋菜,是拉練途中啃的又冷又硬的壓縮餅干,是熊振他們每次都偷偷塞給他的那個唯一的雞蛋。
那些食物,遠沒有眼前的精致與昂貴,卻帶著一種滾燙的、屬于集體的溫度。
三人在餐桌旁坐下。林國棟坐在主位,林楓和王淑芬分坐兩側。巨大的餐桌,讓三個人之間的物理距離,顯得有些遙遠。
“吃,快吃啊,小楓。這都是你以前最愛吃的。”王淑芬殷勤地招呼著,卻不敢像尋常母親那樣,主動給兒子夾菜。她害怕自己的熱情,會觸碰到兒子身上那道無形的、冷硬的屏障。
“謝謝。”林楓拿起筷子,動作標準而沉穩。他沒有去碰那些昂貴的海鮮,而是先夾了一筷子最普通的清炒西蘭花,放進嘴里,細細地咀嚼著。
清淡,爽口。
與部隊食堂那種重油重鹽、為了補充戰士們高強度訓練所消耗的能量而做的“大鍋飯”,截然不同。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餐廳里,只剩下餐具與骨瓷盤子碰撞時發出的、清脆而細微的聲響。氣氛,依舊尷尬,卻比之前在客廳里,多了一絲屬于“家”的煙火氣。那份劍拔弩張的緊張感,在食物的香氣中,被悄然地、一點點地溶解。
“部隊里的伙食……怎么樣?”最終,還是王淑芬,小心翼翼地,開啟了第一個話題。
林楓咽下口中的食物,用餐巾擦了擦嘴角,這個細微的、一絲不茍的動作,讓對面的林國棟,眼皮又跳了一下。
“很好。”林楓謹慎地回答,“四菜一湯,葷素搭配,營養均衡,保證熱量。”
他的回答,像是在做一份后勤報告,客觀、準確,卻沒有任何個人情感的描述。
王淑芬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滿意,她追問道:“那……好吃嗎?跟你現在吃的這些比……”
“不一樣。”林楓搖了搖頭,“部隊的飯,是為了保證戰斗力。味道……是次要的。”
這句話,讓王淑芬的心,又被揪了一下。她完全可以想象,所謂的“味道是次要的”,究竟意味著什么。
“哼,我就知道。”林國d棟冷哼一聲,接過了話頭,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那種大鍋飯,能有什么好吃的。不過也好,正好讓你這被慣壞了的舌頭,嘗嘗什么叫苦。”
他的話,聽起來像是在訓斥,但林楓卻從那略顯生硬的語氣里,聽出了一絲別的味道。
“訓練很苦吧?”林國棟放下筷子,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問出了一個比王淑芬更深入的問題,“我看你的手,不像是一年兵該有的手。”
林楓看了一眼自己那雙布滿老繭和細小傷痕的手,平靜地回答:“還好。基礎的體能訓練,五公里、障礙跑、單雙杠。還有一些專業科目,格斗、射擊、戰術理論。”
他說的,都是新兵連和普通連隊最基礎的訓練內容,刻意隱去了那些挑戰極限、甚至帶著生命危險的強化訓練。他知道,有些事情,是無法對生活在和平世界里的父母言說的。那不是炫耀,而是會徒增他們的擔憂。
“射擊……”林國棟對這個詞,顯然很感興趣,“打過多少發子彈?成績怎么樣?”
“報告……呃,回答。”林楓下意識地差點用了軍隊的報告詞,又迅速改了口,“具體數量是保密的。成績,在連隊里,算是優秀。”
他說的“優秀”,是整個猛虎團偵察一連的頂尖水平。但在父母面前,他只用了這樣一個謙虛而模糊的詞匯。
“優秀?”林國朵棟的眉毛一挑,他太了解自己這個兒子(過去的樣子)了,那是個連游戲都打得一塌糊涂、毫無耐心的家伙,“你還能靜下心來練射擊?”
“部隊,能改變一個人。”林楓淡淡地說道。
這句話,像一句總結,讓林國棟和王淑芬,都陷入了沉默。
是啊,部隊,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它就像一個巨大的、高效的熔爐,將一塊不成器的廢鐵,硬生生地,給鍛造成了一塊好鋼。只是這鍛造的過程,那千錘百煉的痛苦,他們作為父母,卻無從得知,只能從兒子這脫胎換骨的變化中,窺見一二。
王淑芬看著林楓那張棱角分明、被風霜刻畫過的側臉,心中百感交集。她忽然夾起一塊龍蝦肉,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林楓面前的碗里。
“小楓……吃這個。你瘦了,也黑了……多補補。”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鼻音。
林楓握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
他看著碗里那塊晶瑩剔透、沾著醬汁的龍蝦肉,一股陌生的暖流,從心底深處,緩緩地,升騰起來。
在原主的記憶中,母親也曾無數次給他夾過菜。但那時的他,要么是視若無睹,要么是覺得理所當然,甚至會因為不合口味而表現出不耐煩。
而此刻,當這具身體里換了一個飽經滄桑的靈魂后,這一個簡單的、充滿了母性關懷的動作,卻讓他那顆冰封的心,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抬起頭,看向王淑芬。
王淑芬的眼中,充滿了期待、關切,以及一絲害怕被拒絕的脆弱。
林楓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夾起了那塊龍蝦肉,放進了嘴里。
肉質鮮美,Q彈爽滑。
但他嘗到的,卻是一種比任何美味,都更加復雜的味道。
“謝謝。”
他低聲說道。
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了王淑芬和林國棟的耳中。
王淑芬的眼睛,瞬間又紅了。這是兒子回家后,第一次,對她說出這兩個字。不是那種公式化的客套,而是帶著一種……溫度。
就連主位上的林國棟,那張一直緊繃著的臉,線條也似乎在這一刻,柔和了些許。
這頓飯,就在這樣一種奇特的、尷尬與溫情交織的氛圍中,緩慢地進行著。
父母小心翼翼地問,林楓言簡意賅地答。他們談論著部隊的作息、內務、戰友,林楓用最謹慎的語言,為他們描繪出一個模糊而又輪廓清晰的軍營生活畫卷。
他沒有說自己是如何在新兵連墊底,又是如何靠著非人的意志力深夜加練,最終打破紀錄。
他沒有說自己是如何在演習中,憑借一己之力,“斬首”了對方的指揮部。
他更沒有提那枚三等功獎章背后,所代表的艱辛與付出。
他說的,都是最平凡的日常。比如,和戰友們一起搶著洗澡,比如,周末的籃球賽,比如,第一次在軍營里過年包餃子。
這些平淡的、充滿了集體生活氣息的瑣事,反而比那些驚心動魄的功績,更能讓林國棟和王淑芬,感到安心。他們仿佛透過這些零碎的片段,看到了一個正在逐漸融入集體、變得有血有肉的兒子,而不僅僅是一個冷冰冰的、功勛卓著的戰斗機器。
一頓飯,吃了將近兩個小時。
當林楓放下筷子時,桌上的菜,其實并沒有動多少。但這頓飯的意義,早已超越了食物本身。
它像一場無聲的談判,一場不動聲色的破冰之旅。
林楓用他的沉穩與克制,向父母展示了一個全新的自己,贏得了他們的尊重與正視。
而林國棟和王淑芬,也用他們的關心與小心翼翼,向林楓傳遞了一個信息:這個家,依舊在接納他,并且,正在努力地,去適應一個已經變得陌生的兒子。
雖然彼此之間,依舊隔著千山萬水,隔著生與死的不同世界。
但至少,那座曾經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由叛逆與失望筑成的冰山,已經在這頓無聲的家宴中,悄然地,融化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