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吃了近兩個小時,卻仿佛經歷了一場漫長而無聲的心理博弈。
當最后一道餐后水果被撤下時,餐廳里的氣氛,已經從最初的冰冷僵硬,緩和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點。尷尬依舊存在,像一層看不見的薄膜,籠罩在三人之間,但那層膜之下,已經有了一絲微弱的、屬于家庭的溫度在悄然流動。
林國棟沒有再回到客廳那張象征著權威的主位沙發上,而是留在了餐廳。他點燃了一支雪茄,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投入到對商業文件的審閱中,只是任由那昂貴的煙草氣味在空氣中彌漫,深邃的目光透過繚繞的青煙,若有所思地落在林楓身上,似乎想要將這個脫胎換骨的兒子徹底看透。
王淑芬則親自去泡了一壺茶,是林楓入伍前最不屑一顧的、味道清苦的武夷山大紅袍。她用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動作嫻熟地沖泡、洗茶、分杯,將一杯琥珀色的茶湯,輕輕地放在林楓面前。這套行云流水的動作,似乎幫助她平復了內心激蕩的情緒,也讓她找到了一個可以自然地向兒子表達關懷的方式。
“喝點茶,解解膩。”她的聲音,比飯前溫柔了許多,那份小心翼翼的試探,也減少了幾分。
“謝謝。”林楓頷首,端起那只小巧的品茗杯。茶湯入口,先是微苦,隨即一股醇厚的甘甜從舌根涌起,滿口生香。這味道,讓他那因長期飲用白開水而變得有些遲鈍的味蕾,瞬間被喚醒。
他忽然想起,在新兵連最苦最累的時候,班長李鐵曾用自己的津貼,買了一大包廉價的茶葉末,給全班的弟兄們泡了一大桶茶水。那個味道,遠沒有眼前的醇厚,甚至帶著幾分澀味,但當時喝在嘴里,卻感覺是世界上最甘美的瓊漿。
不同的茶,不同的味道,代表著他截然不同的兩段人生。
就在這片難得的、寧靜中帶著一絲溫情的氛圍即將穩定下來時,一陣刺耳的、極具穿透力的門鈴聲,毫無預兆地,劃破了這份寧靜。
“叮咚——叮咚——叮咚——”
那門鈴聲,按得急促而囂張,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闖入感,與這棟豪宅一貫的靜謐格格不入。
王淑芬的眉頭,下意識地蹙了起來。林國棟那剛剛舒展的眉心,也重新鎖緊,眼中閃過一絲不悅。這個時間點,會用這種方式按門鈴的,除了那群不學無術的家伙,不會有別人。
果然,不等家里的傭人前去開門,一個夸張而輕浮的男聲,已經通過門禁對講系統,毫無顧忌地傳了進來:
“楓子!我親愛的楓哥!我知道你在家!趕緊開門,兄弟們來給你接風洗塵了!”
聲音的源頭,是一個叫趙杰的青年,京海市另一家地產公司董事長的兒子,也是原主“狐朋狗友”圈子里,最核心的人物之一。
聽到這個聲音,林國棟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去。王淑芬的臉上,也浮現出一抹難以掩飾的厭惡與擔憂。她下意識地看向林楓,生怕這群“損友”的出現,會將她好不容易才看到一絲改變希望的兒子,重新拉回到那個聲色犬馬的泥潭里去。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林楓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那張堅毅的臉龐,如同磐石一般,不起絲毫波瀾。他甚至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只是平靜地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仿佛那刺耳的門鈴聲和囂張的叫喊,只是窗外的一陣無關緊要的噪音。
“不見。”
他放下茶杯,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王淑芬聞言,心中那塊懸著的石頭,頓時落下了一半。她連忙對旁邊的傭人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回絕。
可趙杰那群人,顯然不是那么容易打發的。
“別啊,楓哥!不開門我們可就硬闖了啊!哥幾個可是把‘天上人間’今晚最大的包廂都給你訂好了!你最喜歡的那個叫Angel的小嫩模,可念叨你一年了!今晚不醉不歸,所有消費,算我的!”
趙杰那充滿了暗示性與誘惑力的話語,肆無忌憚地在整個客廳里回蕩。
“混賬東西!”林國棟終于忍不住了,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張厚重的黑檀木餐桌,都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他臉上怒氣勃發,顯然被趙杰那輕佻的言語和對自己家庭的毫不尊重,徹底激怒了。
王淑芬的臉色,也變得一片煞白。她看著林楓,眼中滿是屈辱和難堪。這些污言穢語,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她的臉上,讓她清楚地回憶起,自己的兒子過去,究竟是和怎樣的一群人廝混在一起。
然而,林楓依舊平靜。
他緩緩站起身,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如同刀鋒般的光芒。
“我去處理。”
他丟下這句話,便邁開沉穩的步伐,徑直走向玄關。他的背影,筆直而堅定,像一個即將走向戰場的戰士。
林國棟和王淑芬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緊張。他們不約而同地站起身,跟了上去,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們想看看,這個已經脫胎換骨的兒子,究竟會如何處理他那不堪的“過去”。
林楓走到門前,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按下了開門鍵。
厚重的合金門無聲滑開。
門外,站著三個衣著光鮮、打扮浮夸的青年。為首的正是趙杰,他穿著一身最新款的范思哲花襯衫,領口敞開著,露出掛著碩大金鏈的胸膛。他手里,正把玩著一把蘭博基尼的車鑰匙,臉上帶著那種標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
當他看到門打開,露出林楓那張熟悉的面孔時,臉上的笑容瞬間變得更加燦爛。
“我靠!楓子,你可算回來了!想死兄弟了!”趙杰張開雙臂,就想給林楓一個大大的熊抱。
然而,他的手臂,還未觸碰到林楓的身體,就僵在了半空中。
因為他看到了一雙眼睛。
一雙冰冷的、不帶絲毫感情的眼睛。那眼神,就像西伯利亞的寒流,瞬間讓他那滿腔的熱情,被凍結成了冰塊。
趙杰的動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他這才開始仔細打量眼前的林楓。
“我去,楓子,你這是……去非洲當了一年兵嗎?怎么曬這么黑?”他夸張地叫道,試圖用玩笑來化解那份莫名的壓迫感,“不過……你這身材可以啊!練得這么壯,回頭去再去會所,肯定能把我之前搞不定的小妞玩死。”
他身后的兩個跟班,也跟著附和地笑了起來。
他們的目光,掃過林楓那身簡單的作訓服,眼神中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好奇。在他們看來,這身衣服,遠不如他們身上任何一件T恤值錢。
林楓沒有理會他們的調侃。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從三人身上,一一掃過。
他的目光,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冷靜而精準。
趙杰,站姿虛浮,雙腿不自覺地叉開,這是長期縱欲導致的腎氣虧虛;左邊的青年,眼白渾濁,眼下烏青,精神萎靡,是典型的癮君子癥狀;右邊那個,呼吸急促,臉色潮紅,身上還殘留著濃郁的香水和酒精混合的味道,顯然是剛從某個酒局上下來。
三個人,都被酒色財氣,徹底掏空了身體。
在前世的戰場上,這樣的人,連成為他對手的資格都沒有。他們是那種在第一輪沖突中,就會被當成炮灰清理掉的、最脆弱的存在。
“有事?”林楓終于開口,聲音平淡得,像是在問一個陌生人。
趙杰被他這冷淡的態度,弄得一愣。他撓了撓頭,賤笑道:“沒事就不能他媽找你啊?別愣著了,趕緊換衣服走啊!哥幾個給你準備的接風宴,玩的都是你最喜歡的局,最少百萬美金一把的牌!我還不懂你嘛楓哥,走吧。”
說著,他又想伸手去拉林楓的胳膊,說:“還有我們最近玩一種新型的爽上天的稀罕物,九九成管夠,嘿嘿,楓哥,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嘗試這種事情嗎”。
“別碰我。”
林楓的聲音,依舊平淡,但其中,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冰冷的警告。
同時,他的身體,微微向側后方,撤了半步。這是一個標準的、隨時可以轉入格斗姿態的預備動作。這個細微的動作,普通人或許看不出什么,但在林國棟這個曾經也接觸過一些軍旅生涯的過來人眼中,卻讓他心中一凜。
趙杰的手,再次尷尬地停在了半空中。他臉上的笑容,終于有些掛不住了。
“不是,楓子,你什么意思啊?當了一年兵,連兄弟都不認了?”他的語氣,帶上了一絲不屑,“怎么著?在部隊里被人給洗腦了?瞧你這身打扮,土里土氣的,趕緊換了!別給咱們這個圈子丟人!”
“圈子?”林楓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無盡嘲諷的弧度,“我的圈子,在軍營。我的兄弟,是能與我同生共死的戰友。”
他頓了頓,冰冷的目光,如同利劍一般,直刺趙杰的內心。
“而你們……也配?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趙杰三人的心上。他們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
“林楓!你他媽別給臉不要臉!”趙杰終于被激怒了,他那張因為酒色而略顯浮腫的臉,漲得通紅,“你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要不是你爸是林國棟,你連給我們提鞋都不配!裝什么大尾巴狼!不就是去當了個大頭兵嗎?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他身后的兩人,也跟著叫囂起來。
“就是!杰少給你面子,才來接你!別不識抬舉!”
“一個破當兵的,裝你媽什么!”
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站在不遠處的王淑芬,氣得渾身發抖,幾乎就要沖上去跟他們理論。卻被身旁的林國棟,一把拉住。
林國棟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但他沒有動,他想看看,林楓會如何收場。
面對三人的辱罵,林楓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憤怒的表情。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那眼神,就像在看三個上躥下跳、卻又無比可悲的小丑。
“說完了嗎?”他平靜地問。
趙杰一愣,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怒火,都無處發泄。
“說完了,”林楓的聲音,陡然轉冷,那是一種淬了冰的、帶著金屬質感的冷酷,“就滾。”
“你……”趙杰氣急敗壞,仗著自己人多,竟是往前踏了一步,伸手就向林楓的衣領抓來,“老子今天就教教你,怎么跟杰哥說話!”
然而,他的手,還未碰到林楓的衣領,一只鐵鉗般的手,就閃電般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是林楓出手了。
他的動作,快到幾乎看不清殘影。只是簡簡單單地一扣,一擰。
“啊——!”
一聲凄厲的慘叫,瞬間響徹整個走廊。
趙杰那只戴著名貴腕表的手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被林楓反擰著。劇烈的疼痛,讓他整張臉都扭曲了起來,額頭上冷汗直流。他感覺自己的腕骨,仿佛隨時都會被對方生生捏碎。
“放……放手!疼!疼死我了!”趙杰驚恐地叫道,他那囂張的氣焰,在絕對的力量與劇痛面前,瞬間土崩瓦解。
另外兩個青年,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臉色慘白,連連后退,根本不敢上前。
林楓的眼神,冷得像一塊萬年不化的玄冰。他俯視著因為劇痛而半跪在地上的趙杰,用一種只有兩人能聽到的、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在他的耳邊,一字一頓地說道:
“軍人,這兩個字,也是你能侮辱的?”
“記住,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再有下次,斷的,就不是你的手腕了。”
說完,他手腕一抖,如同扔一件垃圾般,將趙杰甩了出去。
趙杰踉蹌著撞在身后的墻壁上,抱著自己那只幾乎失去知覺的手腕,痛苦地呻吟著。他看向林楓的眼神,已經充滿了恐懼,就像在看一個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魔鬼。
林楓沒有再看他們一眼。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被微風吹亂的衣領,動作從容不迫,仿佛剛才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然后,他當著三人驚恐的目光,以及身后父母震驚的注視下,緩緩地,關上了那扇厚重的門。
“砰。”
一聲沉悶的關門聲,如同斬斷過去的一刀。
將門外那個充滿了喧囂、浮華與骯臟的世界,徹底地,隔絕開來。
也為他那段不堪的紈绔過往,畫上了一個決絕的、再無瓜葛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