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那一聲沉悶的關門聲,在空曠奢華的玄關里,激起一圈無形的回響。它不僅隔絕了門外趙杰等人驚恐的咒罵與倉皇逃離的腳步聲,更像一柄無情的鍘刀,將林楓與他那段荒唐不堪的過去,徹底斬斷。
門內,陷入了一種比之前更加深沉的、幾乎能聽到心跳聲的死寂。
空氣中,還殘留著趙杰等人帶來的浮華香水味,與這個家清冷的格調格格不入,顯得格外刺鼻。
王淑芬和林國棟就站在不遠處,兩人的表情,如同凝固的雕塑,復雜到了極點。
王淑芬的臉上,血色盡褪,嘴唇微微顫抖。她既為剛才趙杰等人的污言穢語感到屈辱和后怕,又被林楓那干脆利落、甚至帶著幾分狠戾的手段所震驚。她看著兒子那寬闊而沉穩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陌生。那不再是她記憶中那個會用叛逆來掩飾脆弱的男孩,而是一個真正的、言出必行、擁有雷霆手段的男人。這份強大,讓她感到安心,卻也讓她感到心疼。
林國棟的反應則更為內斂,但他那雙緊緊攥住、骨節泛白的拳頭,以及微微收縮的瞳孔,暴露了他內心的極度不平靜。他看得很清楚,剛才林楓出手的速度、角度、力道,都精準到了極致。那不是街頭混混的斗毆,而是經過千錘百煉、以最高效方式制服敵人的格斗技巧。一招制敵,既能造成足夠震懾的劇痛,又不會留下真正的重傷。這份控制力,比單純的暴力,更令人心驚。
他原以為,兒子只是在部隊里磨練了體魄和意志。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兒子,恐怕已經是一件被打磨到極致鋒利的、貨真價實的“國之兵器”。
林楓緩緩轉過身,他沒有去看父母臉上復雜的表情,只是平靜地說道:“我出去走走。”
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起伏,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拍死了一只嗡嗡作響的蒼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關上門的那一刻,他那顆古井無波的心,也曾泛起過一絲漣漪。那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徹底的、發自靈魂深處的厭惡。
“小楓……”王淑芬下意識地想說些什么,比如“你別生氣”、“那些人以后不來往就是了”,但話到嘴邊,她卻發現這些蒼白的安慰,在兒子那沉靜如海的氣場面前,顯得如此多余和可笑。
林國棟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沉聲問道:“需要我讓司機送你嗎?”
“不用。”林楓搖頭,“我自己走走。”
說完,他沒有再給父母追問的機會,徑直走向了自己的房間。
那是原主曾經的“領地”,一個集臥室、電玩室、影音室于一體的巨大套房。里面的裝修風格,充滿了后現代的浮夸與凌亂,墻上貼著限量版的跑車海報,角落里堆著還未拆封的游戲機,巨大的衣帽間里,掛滿了各種奢侈品牌的奇裝異服。
林楓推開門,看著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空間,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這里的一切,都散發著一種讓他感到排斥的、屬于過去的腐朽氣息。
他沒有理會那些雜亂的東西,徑直走到衣帽間,從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翻出了一套原主幾乎從未穿過的、最簡單的衣物。一件純黑色的圓領T恤,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一雙普通的白色運動鞋。
他脫下身上那身已經融入骨血的作訓服,小心翼翼地,將它疊得方方正正,如同對待一件圣物,然后放在了床頭。
當他換上那身最普通的便裝,站在鏡子前時,整個人瞬間變得不同了。
鏡中的青年,身材挺拔,肌肉線條流暢地隱藏在T恤之下,充滿了內斂的力量感。那張被風霜雕刻過的臉龐,因為褪去了軍裝的襯托,少了幾分軍人的鋒銳與肅殺,多了一絲都市青年的俊朗與硬氣。
他不再像一個格格不入的“外來者”,而是像一塊被磨去了棱角的璞玉,開始能夠融入到這座城市的背景之中。
只是,那雙眼睛,依舊深邃得如同寒潭,與他這一身隨意的打扮,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他走出房間,沒有和客廳里的父母打招呼,只是在玄關處換好鞋,便再次打開了那扇厚重的家門,走了出去。
這一次,他是主動地,走向那個他曾經疏離、如今卻渴望理解的世界。
……
從“云頂天宮”那如同與世隔絕的玻璃罩子中走出,林楓沒有選擇任何交通工具,而是沿著寬闊的人行道,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富人區的街道,干凈、整潔,兩旁的梧桐樹枝繁葉茂,將午后的陽光切割成一片片斑駁的光影。偶爾有豪車無聲地滑過,車窗里的人影,模糊而遙遠。這里太安靜了,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這種安靜,與軍營里那種令行禁止的肅靜不同。后者是紀律與意志的體現,充滿了力量感。而這里的安靜,則是一種用金錢堆砌出來的、與人間煙火隔絕的空洞。
林楓不喜歡這種空洞。
他加快了腳步,穿過幾個街區,漸漸地,周圍的環境開始發生了變化。
摩天大樓變成了鱗次櫛比的普通居民樓,寬闊的街道變成了略顯擁擠的馬路,空氣中那股清冷的香薰味,被各種混雜的氣息所取代——路邊小吃攤飄來的油炸香味、水果店里散發出的果香、以及人流帶來的、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嘈雜。
他仿佛從一個精心布置的電影布景,走進了一個真實而鮮活的世界。
他的腳步,不自覺地,放慢了下來。
他看到,一個穿著小學校服的小男孩,正哭鬧著,拉著他媽媽的衣角,非要買一個孫悟空造型的棉花糖。那位年輕的母親,臉上帶著無奈的寵溺,一邊數落著“就知道吃甜的”,一邊還是掏出手機,掃了碼。當男孩拿到那個巨大的、色彩鮮艷的棉花糖時,瞬間破涕為笑,那份純粹的快樂,感染了周圍的路人。
林楓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他那張素來冷硬的臉上,線條似乎都柔和了些許。
在前世,他從未體驗過這種屬于童年的、最簡單的撒嬌與滿足。他的童年,只有冰冷的器械、嚴苛的教官,以及為了下一頓飯而進行的殘酷搏殺。
他看到,街角的咖啡店門口,一對年輕的情侶,似乎正在爭吵著什么。女孩氣得眼圈通紅,扭頭就走。男孩則一臉懊惱地追了上去,笨拙地拉住她的手,低聲下氣地說著什么。幾分鐘后,女孩終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用拳頭輕輕捶了一下男孩的胸口。兩人和好如初,牽著手,親密地走進了旁邊的一家電影院。
林楓的目光,在他們身上停留了片刻。
愛情,這個詞,對他而言,比最高等級的軍事機密還要陌生。他見過無數的**與交易,卻從未見過這種夾雜著爭吵、妥協與甜蜜的、平凡的感情。
他繼續往前走,走進了一個開放式的社區公園。
公園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幾位頭發花白的老大爺,正圍著一個石桌,全神貫注地,下著象棋。旁邊,觀戰的人比下棋的還著急,一個個摩拳擦掌,指點江山,吵得不亦樂乎。
不遠處的空地上,一群穿著鮮艷服裝的阿姨,正伴隨著節奏感十足的音樂,跳著廣場舞。她們的臉上,洋溢著一種發自內心的、舒展的笑容。
幾個蹣跚學步的孩童,在草地上追逐著一只皮球,不時摔倒,卻又立刻爬起來,咯咯地笑著,繼續奔跑。他們的父母,則坐在一旁的長椅上,目光溫柔地,追隨著自己的孩子。
這一切,嘈雜、瑣碎,充滿了市井氣息。
在曾經的傭兵之王眼中,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充滿了破綻的日常。那個下棋的老人,空門大開,輕易就能被一招鎖喉;那對爭吵的情侶,情緒失控,是情報滲透的絕佳突破口;那些跳舞的阿姨,毫無防備,一個武裝人員就能造成巨大的混亂。
他的大腦,依舊在以一種本能的、屬于戰士的視角,分析著周圍的一切,評估著潛在的風險。
但與此同時,他的內心深處,卻有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在悄然響起。
他發現,自己竟然……并不討厭這種“毫無意義”的嘈雜。
甚至,有一種渴望。
一種深入骨髓的、對于這種平凡與和平的渴望。
這就是“正常的生活”嗎?
可以為了一個棉花糖而哭鬧,可以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爭吵,可以無憂無慮地在公園里下棋、跳舞、追逐……
這種生活,是他兩世為人,都從未擁有過的奢侈品。
他忽然想起了猛虎團的戰友們。想起了熊振,那個憨厚的農村兵,最大的愿望,就是退伍后回家,娶個媳'婦,生個娃,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想起了王磊,那個戴著眼鏡的大學生兵,他的夢想,是考上軍校,成為一名指揮官,更好地保家衛國。
他們,以及千千萬萬像他們一樣的軍人,日復一日地,進行著艱苦卓絕的訓練,隨時準備著,為了這個國家,獻出自己的鮮血和生命。
他們守護的,究竟是什么?
不是那些冰冷的GDP數據,不是那些宏大的戰略口號。
守護的,或許就是眼前這一切。
是那個小男孩臉上純粹的笑容,是那對情侶和好后的甜蜜,是那些老人們悠閑的下午,是這片土地上,每一個普通人,可以自由地、安全地,去體驗生活中的喜怒哀樂的權利。
想到這里,林楓的心中,豁然開朗。
他胸中那股因為與過去決裂而產生的、無處安放的煩躁與空虛,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加厚重、更加堅實的使命感,悄然填滿了。
他不再僅僅是為了擺脫過去的陰影、為了活出一個“人樣”而當兵。
他開始真正地,將自己視為這片和平景象的守護者。他身上的軍裝,不僅僅是一件衣服,一個身份,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與眼前這一切緊密相連的責任。
他找了一張無人的長椅,坐了下來。
他沒有再刻意去觀察什么,只是靜靜地坐著,將自己,融入到這片充滿了生活氣息的背景音中。孩子們的笑聲、老人們的爭論聲、廣場舞的音樂聲、遠處街道的汽車鳴笛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不再是讓他感到煩躁的噪音,而變成了一首充滿了生命力的、名為“和平”的交響曲。
他閉上眼睛,感受著午后溫暖的陽光,灑在自己身上的感覺。
在這一刻,他不是那個讓人聞風喪膽的傭兵之王,也不是那個屢破紀錄的兵王尖子。
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正在享受著片刻寧靜的青年。
一個,找到了自己內心歸屬與守護方向的,華夏人民解放軍戰士。
他渴望這種平靜。
也正因為渴望,所以,他更懂得守護這份平靜的意義。
他將用自己的一生,去捍衛這份來之不易的、屬于億萬普通人的,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