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重癥監護室(BICU)外的走廊里,失去了它原有的刻度。它不再是時、分、秒的流逝,而是被拉伸成一種粘稠而漫長的、名為“煎熬”的物質。
四十八小時。
對于外界沸騰的輿論而言,這是英雄事跡持續發酵,全網為之祈福的黃金救援期。
對于京海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專家團隊而言,這是與死神正面交鋒,闖過急性休克期、感染期、多器官衰竭期的關鍵窗口。
而對于林國棟和王淑芬來說,這是他們人生中最黑暗、最漫長的兩個晝夜。
那扇冰冷的隔離探視窗,成為了他們世界的全部。他們就守在窗外,透過那層隔絕了聲音與溫度的玻璃,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那個被白色紗布和冰冷儀器包圍的、生命之火微弱搖曳的兒子。
曾經那個讓他們頭疼、讓他們失望的紈绔子弟,那個讓他們一度想要放棄的逆子,如今,卻成了他們愿意用一切去交換的、唯一的珍寶。諷刺的是,直到他以這種最慘烈的方式,躺在這里,與死神搏斗時,他們才真正意識到,過去那些所謂的失望與憤怒,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他們錯過了太多。
錯過了他的成長,錯過了他的轉變,甚至錯過了……在他成為英雄的那一刻,為他驕傲的機會。如今,他們唯一能做的,只剩下這無聲的、絕望的守候。
林國棟那張向來沉穩威嚴的臉上,早已布滿了憔悴與疲憊。短短兩天,他的兩鬢竟已染上了肉眼可見的霜白。他不再是那個運籌帷幄的商業帝王,只是一個害怕失去兒子的、脆弱的父親。他一遍遍地看著監護儀上那些他看不懂的曲線和數字,每一次微小的波動,都足以讓他的心臟揪緊。
王淑芬則早已哭干了眼淚。她不再歇斯底里,只是安靜地坐在丈夫身邊,雙手合十,嘴唇無聲地翕動。她在向她所知道的、漫天的神佛祈禱,用最卑微的姿態,祈求一絲憐憫,能夠留下她兒子的性命。她甚至不敢再去看病床上的兒子,那面目全非的慘狀,每一次注視,都像是在用一把鈍刀,凌遲著她的心。
期間,王主任和他的團隊,進進出出,每一次的出現,都牽動著他們的心弦。
“急性腎衰竭,已經開始做床邊血濾了。”
“肺部感染加重,換了最高級別的抗生素。”
“心率失常,用了一次胺碘酮,暫時穩住了。”
每一個消息,都像是一次宣判,讓他們在地獄的邊緣,來回搖擺。
直到第七十二個小時過去。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灑下一片金黃時,滿臉疲憊的王主任,帶著一絲謹慎的樂觀,走到了他們面前。
“林董,林夫人,”他摘下口罩,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最危險的72小時,算是……挺過來了。”
“生命體征趨于平穩,各項指標雖然還在危險值,但沒有繼續惡化。只要后續不出現嚴重的并發癥,可以說,他憑借著極其強悍的身體素質和求生意志,硬生生地……從鬼門關爬了回來。”
“轟——”
如同在無盡的黑暗隧道中,終于看到了一絲光亮。
王淑芬緊繃到極致的神經,在這一刻徹底斷裂,她眼前一黑,身體一軟,直接暈倒在了林國棟的懷里。而林國棟,這位鐵打的漢子,在聽到這句話時,雙腿也猛地一軟,若不是身后就是墻壁,恐怕早已癱倒在地。他抱著妻子,將臉埋在她的發間,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了三天的淚水,終于決堤。
挺過來了。
他的兒子,活下來了。
……
意識,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粘稠的黑暗海洋。
林楓感覺自己就像一葉孤舟,在這片海洋中,漫無目的地漂流。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沒有光,沒有聲音,甚至沒有時間的流逝。
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被榴彈炮鎖定的最后一刻。那毀天滅地的高溫與沖擊波,將他的身體撕成碎片,也將他的意識,拋入了這片永恒的虛無。
死亡,原來是這種感覺嗎?
冰冷、孤獨、無盡的沉淪。
不!
不對!
在這片死寂的黑暗中,他似乎能感覺到……痛。
一種從四肢百骸、從靈魂深處傳來的、無處不在的、撕裂般的劇痛。就像有無數的烙鐵,在他的身體內外,反復地烙印著。
痛,就意味著還活著!
這個認知,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這片混沌的黑暗。
緊接著,一些破碎的聲音,開始如同隔著厚重的水幕般,斷斷續續地,滲入他的意識。
“……心率……血壓……平穩……”
“……感染……控制……”
“楓兒……媽媽在……你醒醒啊……”
媽媽?
這個詞,對于前世是孤兒的他來說,是那么的陌生,又是那么的遙遠。但在這一世,這個詞,卻代表著一份他尚未完全接納、卻又真實存在的溫暖。
是王淑芬的聲音。
那聲音里,帶著他從未聽過的、令人心碎的哭腔與祈求。
緊接著,是另一個沉穩卻同樣顫抖的聲音。
“兒子……是爸對不起你……你一定要撐住……”
是林國棟。
他們的聲音,像兩根堅韌的、帶著溫度的繩索,從無盡的黑暗之外,伸了進來,纏繞住了他那即將沉淪的意識,用力地,將他向上拖拽。
“醒過來!”
“必須醒過來!”
一個強大的念頭,在他的靈魂深處咆哮。
他還沒有好好體驗這一世的生活,還沒有真正地,叫他們一聲“爸、媽”,還沒有……完成一個軍人的使命。
他不能死在這里!
他開始用盡全部的意志力,去對抗那股將他向下拖拽的、屬于死亡的巨大引力。他掙扎著,咆哮著,試圖重新奪回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
這個過程,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皮,重若千斤。他拼盡全力,調動著每一絲能夠控制的神經,試圖將它掀開一道縫隙。
一次,兩次,無數次……
終于,在一股劇痛的刺激下,他那緊閉了數日的眼瞼,猛地,顫動了一下。
一道極其微弱的光線,刺破了無盡的黑暗,照進了他的世界。
……
“動了!你們看!他的眼皮動了!”
一聲壓抑著狂喜的驚呼,來自于一位正在為林楓更換輸液袋的年輕護士。
守在窗外的林國棟夫婦,如同被電流擊中,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將臉死死地貼在玻璃上,一眨不眨地,盯著病床上兒子的臉。
王主任和幾名醫生,也聞訊快步趕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緊張與期待。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那雙被燒燎得幾乎看不見眉毛的眼皮,再次艱難地、頑強地顫動著。
然后,如同破繭的蝴蝶,緩緩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模糊。
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模糊的、晃動的白色光影。
林楓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塞進了一塊燒紅的炭,干澀、灼痛,無法發出任何聲音。他能感覺到嘴里插著一根粗大的管子,讓他無法呼吸,只能依靠機器,被動地,將冰冷的空氣,灌入他的肺部。
他想轉動眼球,看清周圍的一切。
他看到了幾個穿著白大褂的、模糊的人影。
然后,他看到了玻璃窗外,那兩張因為激動、喜悅、擔憂而徹底扭曲的、淚流滿面的臉。
是……爸爸,媽媽。
他們的嘴唇在動,似乎在呼喊著他的名字,但他什么也聽不清,耳邊只有監護儀那單調而規律的“滴滴”聲。
他想抬起手,回應他們。但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就像一具不屬于自己的、被灌滿了鉛的軀殼,根本不聽使喚。
意識,在短暫的清醒后,又開始有向下滑落的趨勢。
不行!
林楓用盡最后的力氣,將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到了一個問題上。
那個孩子。
他沖進火場,拼上性命,就是為了那個孩子。
他必須知道結果。
他用眼神,死死地,看向了離他最近的那個護士。他張開嘴,試圖發出聲音,但因為氣管插管的存在,只能發出“嗬……嗬……”的、微弱的氣流聲。
“病人有交流意愿!”經驗豐富的護士立刻察覺到了,“王主任,他好像想說什么!”
王主任快步上前,俯下身,輕聲說道:“林楓,能聽到我說話嗎?你現在很安全,在醫院里。你很勇敢,你成功了。”
林楓的眼神,依舊死死地盯著她,眼神里,充滿了焦急與詢問。
他再次張嘴,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王主任看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在詢問。他立刻對身邊的護士說道:“去拿寫字板和筆來!”
但林楓,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那雙重新凝聚起焦點的眼睛里,透出一種不容置疑的、鋼鐵般的堅決。他看著王主任,用口型,一個字、一個字地,無聲地,做出了表達。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仔細地辨認著他那因為浮腫而顯得有些笨拙的口型。
那是一個極其簡單,卻又極其沉重的句子。
“孩……子……怎……么……樣?”
沒有聲音。
但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
他從地獄歸來,意識恢復的第一個瞬間,沒有問自己的傷情,沒有喊一聲痛,甚至沒有叫一聲爸媽。
他問的,是那個與他素不相識的、被他用生命托舉出來的孩子。
窗外,王淑芬再也忍不住,捂著嘴,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林國棟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則背過身去,雙肩劇烈地顫抖著,用手背,狠狠地擦拭著洶涌而出的淚水。
這一刻,所有的愧疚、驕傲、心痛,都化作了一股滾燙的暖流,徹底融化了他們心中,對兒子最后一絲的隔閡與怨懟。
這個躺在病床上的、面目全非的年輕人,是他們的兒子。
是他們的……英雄。
是他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
監護室內,那位年輕的護士,早已是淚流滿面。她強忍著哽咽,俯下身,湊到林楓的耳邊,用她這輩子最溫柔、最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
“英雄,你放心。”
“孩子沒事,他很好。只是輕微的煙霧吸入,觀察了兩天,昨天已經健健康康地出院了。”
“是你,救了他。”
聽到這句話,林楓那雙始終緊繃著的、充滿了焦灼與堅毅的眼睛,終于,緩緩地,放松了下來。
一抹如釋重負的、極其微弱的笑意,在他那干裂的嘴角,一閃而逝。
緊接著,那股支撐著他的、強大的意志力,如同完成了使命般,悄然退去。無邊的疲憊與黑暗,再次席卷而來。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再次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次,他的呼吸,平穩而有力。
監護儀上,那條代表著心率的曲線,也奇跡般地,變得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加的穩定。
他,活過來了。
帶著一個英雄的靈魂,真正地,活過來了。